瓦西里在沼澤地的蘆葦叢中咳醒時，喉嚨里全是泥漿的腥氣。左臂的傷口已經和濕透的制服粘在一起，每動一下都像被鈍刀割開皮肉。他掙扎著摸向腰間，納甘左輪的槍套是空的——最后三發子彈沒能阻止德軍的沖鋒，倒是在混亂中保住了性命，被潰敗的人流裹挾著跌進了這條無名小河。

“政委同志？”蘆葦叢外傳來壓低的呼喚，帕維爾的腦袋從青灰色的莖稈間探出來，軍帽歪在一邊，帽檐上還掛著水草，“我找到您了！”

列兵的制服前襟有個彈孔，萬幸子彈只是擦過。他扶著瓦西里坐起身時，露出背后背著的東西：半袋黑面包，三支莫辛納甘步槍，還有一卷纏著電線的通信兵工具包。“薩沙……沒能活下來。”帕維爾的聲音發顫，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工具包上的銅扣，“他們把戰俘排成隊，看見紅領章和……和他脖子上的東西，就直接開槍。”

瓦西里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河對岸。德軍的裝甲縱隊正在渡口架設浮橋，黑色的卐字旗插在被炸毀的橋頭堡殘骸上，幾個黨衛軍士兵正把平民往卡車里趕。一個穿著碎花裙的女人抱著孩子掙扎，軍靴踹在她后腰上的悶響隔著水面都能聽見，孩子的哭聲像被掐斷的琴弦突然中斷。

“清點裝備。”瓦西里扯掉粘在傷口上的布料，露出外翻的皮肉，“你有多少子彈？”

“每人五發，還有兩枚F-1手榴彈。”帕維爾從背包里掏出油紙包，昨天的黑面包已經泡軟，“衛生員卡佳讓我給您帶的碘酒，她在下游的樹林里照顧傷員。”

碘酒擦過傷口時，瓦西里咬著牙沒出聲。他注意到帕維爾的綁腿換成了布條——原來的綁腿大概在撤退時丟失了，這違反了內務條令，但現在沒人會在意這些。白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的邊境防線在兩天內全線崩潰，明斯克州的行政機構已經開始向東方疏散，按照戰前制定的“焦土計劃”，沿途的倉庫和鐵路正在被工兵炸毀。

正午的太陽曬得蘆葦叢發燙，遠處傳來德軍的摩托車引擎聲。瓦西里看見三個戴著骷髏徽章的黨衛軍士兵正在搜查附近的村莊，木屋的煙囪里冒出黑煙，偶爾有槍聲和女人的尖叫劃破悶熱的空氣。一個士兵從農舍里拖出個穿干部制服的中年人，對方胸前的鋼筆別在口袋上，顯然是村里的蘇維埃主席。

“他們在執行‘政委命令’。”瓦西里低聲說，手指攥得發白，“希特勒的最高統帥部第46號命令，要求對政委和猶太人‘就地清除’。”

帕維爾的嘴唇哆嗦著：“那我們怎么辦？師部聯系不上，集團軍的電臺全是雜音。”

“向東，去莫吉廖夫。”瓦西里指向太陽的方向，那里的地平線上隱約有森林的輪廓，“按照軍區指示，失散部隊應向第聶伯河防線集結。我們要找到其他幸存者，建立臨時戰斗小組。”

他們沿著河岸潛行時，瓦西里清點著遇到的痕跡：被丟棄的鋼盔（第62步兵師的藍色漆已斑駁）、翻倒的彈藥箱（里面的莫辛納甘子彈散落一地）、還有一匹倒在蘆葦叢中的戰馬，腹部的彈孔還在滲血，馬鬃上纏著半片紅領章。

下午三點，他們在一處廢棄的渡口發現了卡佳。女衛生員正蹲在破船板上給傷員包扎，她的紅十字藥箱敞著，里面只剩下最后一小瓶嗎啡。三個傷員里有兩個是黨員，其中一個的胳膊被打斷，另一個的腿上嵌著彈片，他們都把紅領章藏在了制服內側。

“政委同志！”卡佳站起來時差點摔倒，她的軍靴在泥地里崴了一下，“我們剛才聽到槍聲，以為……”

“別說話，處理傷口。”瓦西里按住她的肩膀，目光掃過傷員的制服——都是第183團的士兵，他們的臂章上有明斯克州軍區的標記。“你們的團長呢？”

“犧牲了。”斷胳膊的中尉咬著牙說，“在掩護撤退時被坦克炮彈擊中。德軍……他們把政委和猶太人的尸體堆在村口，還逼著村民圍觀。”

瓦西里的手指摸到貼身的黨員證，封皮的鐮刀錘子圖案已經被汗水浸得模糊。他想起戰前在明斯克黨校學習時，老師講過的1918年白俄羅斯游擊隊的故事——那時他們也是在敵占區堅持戰斗，用簡陋的武器對抗外國干涉軍。

傍晚時分，德軍的巡邏隊開始在河岸搜查。瓦西里帶著所有人躲進河灣的灌木叢，看著摩托車隊的車燈在蘆葦叢里晃動。一個黨衛軍士兵牽著軍犬經過，狼狗的鼻子貼著地面嗅探，離他們藏身的地方只有十米遠。

“握緊手榴彈。”瓦西里低聲命令，右手按在帕維爾的肩上，“不到最后一刻不準拉弦。”

幸運的是，軍犬被河對岸的動靜吸引，跟著主人離開了。直到引擎聲消失在暮色里，卡佳才敢大口喘氣，她的制服后背已經被冷汗濕透，原本整齊的辮子散開了一半。

夜幕降臨時，他們在樹林里升起隱蔽的火堆。瓦西里用刺刀把黑面包切成小塊，分給每個人——這是剩下的全部口糧。火焰映著大家的臉，每個人的眼神里都有恐懼，但更多的是一種堅硬的東西，像被淬火的鋼鐵。

“現在清點人數。”瓦西里把刺刀插在地上，刀尖朝上，“共產黨員出列。”

包括他在內，五個幸存者里站出來三個。瓦西里看著他們沾滿泥污的臉，舉起右手：“我，瓦西里·伊萬諾維奇·科瓦廖夫，第62步兵師政治委員，現宣布成立臨時戰斗小組。從現在起，我們的任務是：突破德軍封鎖，抵達莫吉廖夫防線，沿途收攏失散戰友，破壞敵人的補給線。”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每個人胸前——雖然紅領章大多被藏了起來，但黨員證都貼身藏著。“記住，我們是蘇維埃的士兵，是共產黨員。只要還有一個人活著，戰斗就不會結束。”

遠處的夜空突然亮起信號彈，綠色的光芒照亮了森林的輪廓。那是德軍的夜間聯絡信號，意味著他們的搜索還在繼續。瓦西里把最后一塊面包塞進嘴里，粗糲的谷糠剌得喉嚨生疼，卻讓他清醒地意識到：從1941年6月24日這個夜晚開始，焦土之上的抗爭，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