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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941年6月22日,明斯克州邊境防線

晨霧像濕冷的裹尸布纏在第13集團軍第62步兵師的陣地上,瓦西里·伊萬諾維奇·科瓦廖夫把步槍槍管架在胸墻上的彈孔處時,金屬表面的露水在掌心凝成細小的水流。他的手指關節因為常年握槍而泛著硬繭,袖口露出的黨員證邊角已經磨得發白,封皮上的鐮刀錘子在微光里若隱若現。

“政委同志,您的黑面包。”列兵帕維爾·彼得羅夫遞來油紙包,粗糲的面包皮上還沾著谷糠,“炊事班說今天加了向日葵籽。”

瓦西里接過面包時,注意到帕維爾的軍靴鞋底裂了道縫,草綠色的綁腿纏得歪歪扭扭。按照白俄羅斯軍區的著裝規定,士兵的夏季制服應在五月底換發,但倉庫的補給卡車上周才開到師部,現在大部分人還穿著去年的舊制服——卡其色布料洗得發灰,領口的紅領章邊緣已經起毛。他自己的政委制服稍好些,左胸口袋上方別著的“優秀指揮員”徽章在霧中閃著暗金光澤。

六點零七分,遠處的鐵軌突然傳來異常的震動。不是往常的軍列通行聲,而是某種密集而沉重的轟鳴,像有無數頭鋼鐵巨獸正從波蘭方向壓過來。瓦西里猛地直起身,望遠鏡里的晨霧被撕裂出一道道灰黑色軌跡,那些拖著濃煙的黑點在天幕上越來越大。

“空襲!防空警報——”他扯著嗓子嘶吼,喉嚨里的血腥味瞬間涌了上來。

刺耳的哨聲還沒傳遍整個陣地,第一波炸彈已經砸進炮兵陣地。大地劇烈震顫時,瓦西里看見炊事班的帳篷像紙片一樣被掀飛,昨天剛分發的馬克沁重機槍零件箱在火光中炸成碎片。通信兵安德烈抱著電臺沖出掩蔽部,他胸前的莫爾斯電鍵還在擺動,整個人就被氣浪掀到三米開外的彈坑里。

七點十五分,師部的有線電報終于接通。參謀長的聲音在電話里斷斷續續:“德軍……三個裝甲師……突破別列津納河防線……政治委員同志,死守到……”電流聲突然變成尖銳的雜音,瓦西里對著話筒喊了半天,只有滋滋的靜電回應。

他轉身看向身旁的連長:“清點彈藥,每挺機槍留三十發備彈,步槍手每人十發。派通訊員去右翼第183團聯絡,告訴他們我們需要側射火力支援。”

“政委同志,”連長臉色慘白,“剛才的轟炸……183團的陣地好像已經沒動靜了。”

瓦西里摸了摸腰間的納甘M1895左輪,槍套上的黃銅扣冰涼刺骨。按照條例,政委應配備TT-33手槍,但后勤處發給他這支老式左輪時說:“能打響的就是好武器,政委同志。”現在槍膛里壓著七發子彈,這是他最后的防線。

八點零二分,地平線上出現了黑壓壓的德軍集群。鋼盔反射的陽光像成片的魚鱗,MG42機槍的三腳架在麥田里支起密密麻麻的黑點。瓦西里數著那些涂著鐵十字的坦克——三號坦克的短炮管和四號坦克的菱形炮塔在晨霧中格外清晰,它們正以楔形隊列推進,履帶碾過的麥田留下深褐色的轍痕。

“自由射擊!”他扣動莫辛納甘步槍的扳機,7.62毫米子彈呼嘯著飛向德軍先頭部隊。前排的德軍士兵像被割倒的麥子一樣倒下,但后面的人立刻踩著同伴的尸體繼續沖鋒,嘴里喊著聽不懂的德語口號。

列兵帕維爾的步槍卡殼了,他慌亂地拉動槍栓,黃銅彈殼卡在槍膛里退不出來。瓦西里剛要過去幫忙,一發迫擊炮彈就在十米外爆炸。沖擊波把他掀翻在地時,他看見帕維爾的軍帽飛了起來,露出的額頭上嵌著塊焦黑的彈片。

“共產黨員跟我上!”瓦西里嘶吼著抓起身旁的手榴彈,拉弦時金屬環在掌心硌出紅痕。他身后跟著五個幸存的黨員士兵,他們的紅領章在硝煙中異常醒目——這是德軍最高統帥部特別命令里明確標注的“必殺目標”。

九點十七分,陣地左翼被撕開缺口。德軍裝甲兵的履帶已經碾到第一道戰壕,瓦西里看見一個黨衛軍士兵從半履帶車上跳下來,靴底踩著陣亡蘇軍的手臂。那士兵舉著MP40沖鋒槍掃射時,皮靴上的骷髏徽章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政委同志,彈藥快沒了!”機槍手伊萬·斯捷潘諾維奇喊著,手里的DP輕機槍發出空倉掛機的咔嗒聲。他的機槍彈盤已經空了三個,帆布彈帶里只剩下最后五發子彈。

瓦西里靠在斷墻邊裝填彈匣,手指被彈殼燙出燎泡。他突然注意到德軍在戰壕外聚集,幾個軍官模樣的人舉著望遠鏡指指點點。其中一個戴著單片眼鏡的少校掏出左輪,對準戰俘隊列里的一個士兵扣動扳機——那是通信班的猶太士兵薩沙,他胸前的大衛之星吊墜還露在制服外面。

槍聲在空曠的陣地里格外刺耳。

十點零五分,最后的抵抗在主掩蔽部周圍展開。瓦西里的左臂被子彈擦傷,鮮血浸透了草綠色的制服,在腋窩處凝成暗紅的硬塊。他數著剩下的人:三個步槍手,一個沒了彈藥的機槍組,還有衛生員卡佳——她的紅十字臂章被硝煙熏成了灰黑色,藥箱里只剩下繃帶和碘酒。

“卡佳,把傷員轉移到地道。”瓦西里把黨員證塞進貼身的口袋,“記住出口在西側的松樹林,順著鐵軌走能到師部。”

“您不和我們一起走?”卡佳的睫毛上沾著灰塵,藍色的眼睛里蓄滿淚水。

“我是政委。”瓦西里扯下紅領章塞進她手里,“告訴師長,明斯克以西防線已失守,但我們沒有后退一步。”

當德軍的坦克轟鳴聲逼近到五十米時,瓦西里舉起了納甘左輪。槍膛里還剩三發子彈,按照條例他本該留最后一發給自己,但現在他瞄準了那個舉著黨衛軍旗幟的軍官。陽光突然穿透硝煙,照亮了遠處白俄羅斯平原上翻滾的麥浪,那片熟悉的綠色里,正升起越來越多的黑色煙柱。

槍聲響起時,他想起了入黨宣誓那天的場景——1938年的春天,在明斯克的文化宮,他穿著嶄新的軍裝,握著拳頭說“為蘇維埃流盡最后一滴血”。此刻掌心的汗濕讓槍身微微滑動,他看見德軍士兵的鋼盔在準星里越來越清晰,聽見自己胸腔里的心跳聲,和三年前那個春天一樣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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