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瓦西里的睫毛上結(jié)成細小的冰晶,他猛地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篝火早已熄滅,只剩下一堆泛著白灰的木炭。臨時戰(zhàn)斗小組在這片松樹林里隱蔽了三天,每個人的制服都蒙上了一層綠褐色的苔蘚印記——這是卡佳想出的偽裝辦法,用搗碎的漿果混合泥漿涂抹衣料,能在偵察機的視野里降低辨識度。
“政委同志,面包渣。”帕維爾遞來一小塊硬得像石頭的黑面包,這是從被炸毀的集體農(nóng)莊倉庫里找到的存貨。少年士兵的顴骨陷得更深了,眼窩周圍泛著青黑,他的MP40沖鋒槍是上周從德軍巡邏兵手里繳獲的,槍身上的鐵十字標記被刻意刮掉,露出銀白色的金屬底。
瓦西里接過面包時,左手的傷口傳來陣陣刺痛。卡佳昨天剛給他換過繃帶,浸透碘酒的布條在腋窩處纏了三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滲出暗紅的血漬。按照紅軍衛(wèi)生條例,這種貫通傷本該送后方醫(yī)院,但在莫吉廖夫防線崩潰后,所有的醫(yī)療單位都在向東轉(zhuǎn)移,他們只能依靠藥箱里僅剩的磺胺粉維持。
“監(jiān)聽頻段有動靜。”報務員安德烈突然從樹后鉆出來,他懷里的電臺是用三個損壞設備拼湊的,耳機線纏著草繩防止斷裂,“莫斯科廣播電臺在播送最高統(tǒng)帥部第270號命令?!?
幾個人立刻圍攏過來。安德烈轉(zhuǎn)動調(diào)頻旋鈕,電流的滋滋聲中,播音員沙啞的聲音刺破晨霧:“……所有指揮員和政治委員必須堅守陣地,擅自撤退者將被視為叛徒……凡被俘者,其家屬將被剝奪公民權(quán)利……”
瓦西里的手指猛地攥緊,面包渣從指縫間漏出來。他想起入黨時宣讀的誓詞,想起明斯克州委辦公室墻上的標語“絕不后退一步”?,F(xiàn)在這道命令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每個軍人的心上——后退即是背叛,被俘等同叛國,而德軍的“政委命令”早已宣判了他們的死刑。
上午九點十七分,瞭望哨發(fā)出警報信號。帕維爾趴在云杉樹杈上,用繳獲的蔡司望遠鏡觀察著三公里外的公路:十二輛德軍卡車組成的補給車隊正沿著別列津納河支流行駛,前后各有一輛挎斗摩托車護衛(wèi),車斗里的MG34機槍正對著兩側(cè)森林警戒。
“是第17裝甲師的補給線?!蓖呶骼飳φ罩U獲的軍用地圖分析,圖上用紅鉛筆標注的莫吉廖夫州行政區(qū)域早已支離破碎,原本的區(qū)界、村界被德軍的推進路線切割得七零八落,“卡車篷布蓋著的是彈藥箱,看輪胎的壓痕深度,至少有三車是150mm炮彈?!?
他們在這片森林里收攏了七個失散士兵,其中包括兩名來自第21騎兵師的哥薩克,他們的馬在渡河時被流彈擊中,現(xiàn)在只能步行作戰(zhàn)。新加入的機槍手彼得羅夫是個來自明斯克的猶太人,他總是把父親留給他的黃銅懷表貼身戴著,表蓋內(nèi)側(cè)刻著的大衛(wèi)之星在陽光下若隱若現(xiàn)。
“按老規(guī)矩分工。”瓦西里用刺刀在地上畫出簡易地形圖,“安德烈和彼得羅夫占領東側(cè)高地,用繳獲的MG42封鎖公路兩端。帕維爾帶兩個騎兵去上游破壞橋梁,制造潰逃假象??言谖鱾?cè)灌木林建立急救點,記住暗號是三短一長的鳥叫?!?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每個人胸前——除了卡佳的紅十字臂章,所有人都把紅領章縫在了制服內(nèi)側(cè)。這是無奈的妥協(xié),上周在莫吉廖夫城郊,他們親眼看見被吊死在電線桿上的政委,胸前的紅領章被鐵絲穿透,旁邊的木牌用德語寫著“布爾什維克的下場”。
中午十二點零五分,補給車隊進入伏擊圈。瓦西里躲在公路旁的排水溝里,能清晰看見德軍司機的皮靴踩在踏板上,他們的夏季制服是灰綠色的,領口的粉紅色領章表明屬于后勤部隊。最前面的卡車駕駛室里掛著骷髏頭掛件,那是黨衛(wèi)軍的標志性裝飾。
“等第一輛車過橋?!蓖呶骼锏吐暶?,手指扣在F-1手榴彈的拉環(huán)上。他的納甘左輪別在腰后,槍膛里壓滿了從陣亡戰(zhàn)友身上收集的子彈,彈殼上還留著不同工廠的印記——有的印著“1938”,有的刻著列寧格勒軍工廠的縮寫。
當?shù)谌v卡車的前輪剛駛過木橋時,帕維爾點燃的炸藥包轟然爆炸。整座橋身像被巨人踢了一腳,卡車后半截懸在河面上,彈藥箱滾落水中,激起的水花在陽光下閃著銀光。幾乎同時,安德烈的MG42開始咆哮,子彈在路面上犁出一道道白色煙塵,把最后一輛卡車的輪胎打成蜂窩狀。
德軍的反應比預想中更快。副駕駛座上的士官立刻跳下車,他的腰間掛著魯格P08手槍,正試圖組織反擊時,被彼得羅夫的莫辛納甘子彈擊中眉心。但卡車上的衛(wèi)兵很快架起了MG34,子彈像雨點般掃向森林邊緣,松樹葉被成片打落,在瓦西里頭頂簌簌作響。
“手榴彈!”瓦西里扯掉拉環(huán),數(shù)到三后扔向卡車集群。爆炸掀起的氣浪把他掀翻在溝里,耳朵里嗡嗡作響,隱約聽見卡佳的尖叫——她正拖著被流彈擊中的騎兵往急救點轉(zhuǎn)移,紅十字臂章在硝煙中格外醒目。
戰(zhàn)斗持續(xù)了十七分鐘。當最后一聲槍響沉寂時,公路上躺著七具德軍尸體,三輛卡車在燃燒,黑色的煙柱直沖云霄。瓦西里檢查戰(zhàn)利品時,發(fā)現(xiàn)其中一輛卡車裝著軍用罐頭,標簽上的“德占區(qū)食品管理局”字樣還很清晰,里面的牛肉罐頭已經(jīng)過期兩個月。
“政委同志,看這個?!迸辆S爾從德軍士官的公文包里翻出一疊文件,其中一張印著黨衛(wèi)軍骷髏師的信箋,上面用打字機寫著:“凡在占領區(qū)發(fā)現(xiàn)持有黨員證、猶太身份證明者,無需審判立即處決……對平民反抗區(qū)域?qū)嵤庹摺瑹龤Т迩f并沒收全部糧食?!?
文件末尾的簽名是“海因茨·鮑姆,黨衛(wèi)軍少校”,日期標注為1941年6月30日。瓦西里把文件塞進背包,注意到士官的錢包里有張全家福,照片上的女人抱著孩子,背后是慕尼黑的啤酒館,和公文包里的處決令形成刺目的對比。
下午三點,他們在森林邊緣掩埋了犧牲的騎兵??延么痰对跇鍢渖峡塘祟w紅星,下面寫著“第21騎兵師,格里高利·伊萬諾維奇,1918-1941”。沒有棺材,沒有墓碑,只有戰(zhàn)友們摘下的帽檐低垂三分鐘,遠處德軍的偵察機正嗡嗡掠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直到引擎聲消失在天際。
“莫斯科電臺說,西方方面軍正在斯摩棱斯克組織反擊。”安德烈調(diào)試著電臺,“還說共產(chǎn)國際執(zhí)委會已經(jīng)解散,要成立新的國際反法西斯統(tǒng)一戰(zhàn)線?!?
瓦西里望著東方的天空,那里的云層正在聚集。從6月22日到7月5日,短短十四天里,白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的大部分土地已落入敵手,明斯克、莫吉廖夫等州的行政機構(gòu)要么被摧毀,要么在轉(zhuǎn)移中重組。他的黨員證上的登記信息還是戰(zhàn)前的“第62步兵師政委”,但現(xiàn)在他更像個游擊隊長,指揮著一群缺衣少食的散兵。
“整理裝備,準備轉(zhuǎn)移。”瓦西里把最后一聽牛肉罐頭遞給卡佳,“德軍的報復部隊會在兩小時內(nèi)趕到,我們得在天黑前渡過第聶伯河支流?!?
帕維爾正在給MG42裝填彈鏈,陽光下少年士兵的側(cè)臉沾著油污,卻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堅毅。他的綁腿早已換成德軍的帆布帶,靴子上纏著從馬身上剝下的皮革,這些在戰(zhàn)前會被視為違反條例的行為,現(xiàn)在卻成了生存的必需。
當他們消失在森林深處時,身后的公路還在燃燒。瓦西里回頭望了一眼,那些扭曲的卡車殘骸像死去的巨獸,在暮色中漸漸隱去輪廓。他摸了摸貼身的黨員證,封皮上的鐮刀錘子已經(jīng)模糊,但指尖仍能感受到紙張的厚度——那里面不僅有入黨誓詞,還有他用鉛筆寫的名單,記錄著所有犧牲戰(zhàn)友的名字。
夜色降臨時,他們抵達河邊。第聶伯河的支流在月光下泛著粼粼波光,對岸的森林黑黢黢的,像一頭蟄伏的巨獸。瓦西里第一個跳進冰冷的河水,當水流沒過胸口時,他想起了明斯克的家,想起妻子在紡織廠工作時穿的藍色工裝,想起戰(zhàn)前每個周末帶著兒子去看的少先隊鼓號隊表演。
這些畫面在腦海中閃過時,他的手臂劃水更有力了。因為他知道,他們此刻蹚過的不僅是河流,更是焦土之上的生死線——在1941年7月5日這個夜晚,每向前游一米,就離勝利近了一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