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綾遺書】
書名: 鳳策毒心作者名: 花果輕乳酪茶本章字數: 3105字更新時間: 2025-07-21 15:45:25
(1)
祠堂外的天光像被鈍刀劃開道口子,灰白里滲著鐵青,像塊淬了毒的鐵。無咎拖著血肉模糊的掌心,從密室側門溜出來時,謝府還浸在喪鐘的余韻里。鐘擺“咚、咚、咚”地晃,每一下都像釘進骨頭縫,震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她貼著回廊的陰影走,青磚上的霜氣沾濕了赤腳,凍得腳趾發僵。指尖的血珠滴在地上,暈開細小的紅點,一路蜿蜒,像封寫在地上的血書,卻無人能懂。目的地是西跨院的停棺房——母親的靈柩今夜就要被釘死,明晨便要抬去祖墳,與那些“守規矩”的謝家女葬在一起。
停棺房原是堆放祭器的冷屋,此刻白幡半卷,紙錢堆在角落,還沒來得及燒。門口守著兩個婆子,都倚著廊柱打盹,嘴角掛著涎水。無咎蹲下身,從袖中摸出半截斷裂的戒尺——是方才受家法時偷偷藏的。檀木斷口還留著她的血,另一端卻沾著點若有似無的檀香,是祖母褙子上的味道。
她屏息,將戒尺貼著地面擲出去。“當啷”一聲輕響,在寂靜的院角格外清脆。左側的婆子猛地驚醒,嘟囔著“死耗子”,提著手電筒往假山后追。右側的婆子仍垂著頭,鼾聲像漏風的風箱。無咎趁機滑入門縫,身形輕得像縷煙,只有掌心的血在門檻上蹭出半道紅痕。
(2)
停棺房比祠堂冷十倍,寒氣從地磚縫里鉆出來,凍得人骨頭疼。母親的柏木棺擺在正中,棺蓋用兩根粗釘虛虛釘著,還沒落錘,像道沒關緊的門。棺前沒有長明燈,只有一截將熄的蠟燭,燭芯彎垂著,像只溺死者的手指,顫巍巍地挑著最后一點火苗。
無咎的膝蓋重重砸在地上,掌心撐地時,血與地上的灰塵混成黑泥。她抬頭,第一次敢仔細看母親的臉——死亡沒帶走她的美,反而讓那種蒼白透出瓷般的冷光,眉峰依舊微微蹙著,像還有未了的心事。唇角凝著點血,紅得像粒沒寫完的句讀,是昨夜咬碎舌尖留下的。
她伸手,指尖剛觸到母親的衣襟,忽然聽見“咔噠”一聲輕響,細得像蟲啃木頭。
借著燭火余光看去,棺側的木條彈起道細縫,藏在棺幫與底板的接縫處,薄得僅容一指。無咎用指甲摳開,里面是方折疊成指甲大小的素絹,邊角還沾著點棺木的木屑。
素絹展開,上面用血寫著寥寥數字:“女史四庫,在祖像左眼。”
字跡纖細,卻力透絹背,最后一筆的彎鉤像把小鉤子,勾得無咎心跳驟然紊亂。祖像是祠堂正中那尊烏木女祖神像,高逾九尺,左眼嵌著顆黑曜石,右眼嵌著月長石,日夜受著香火。誰能想到,那部被禁的《女史四庫》,竟藏在神像里?
她把素絹塞進貼身的暗袋,剛要起身,忽然覺出母親的右手腕涼得異常——不是尸身該有的冷,倒像被什么硬物墊著。輕輕掀開袖口,一只薄薄的銅鐲露了出來,鐲身刻著尾小鯉,鱗片紋路清晰,唯獨鯉眼是空的,像兩顆沒來得及嵌上的珠子。
無咎心頭猛地一跳。母親曾說過“鯉眼藏珠,可開密室”,那時她只當是戲言。密室?她想起祠堂那條暗道,想起祖母最后那句“恨,才活得久”,忽然懂了——這不是普通的鐲子,是把鑰匙。
銅鐲“咔噠”一聲扣在她腕上,大小竟剛剛好。冰涼的金屬貼著皮膚,像母親的手最后一次握住她,生與死在這一刻完成了交接。
(3)
門外的腳步聲突然近了,帶著木錘拖地的“咯吱”聲。無咎迅速俯身,吹滅那截蠟燭,將自己藏進棺木投下的陰影里,后背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
門被推開,桂嬤嬤提著風燈走進來,身后跟著兩個小廝,一人扛著木錘,一人抱著長釘,釘子尖在燈光下閃著冷光。
“快些釘了,別讓這晦氣沖撞了老夫人。”桂嬤嬤的聲音壓得極低,卻掩不住嘴角的興奮,像終于盼到了什么好事。她手里還拎著條白綾——正是昨夜沉塘的那條,尾端還滴著水,在地上拖出串濕痕。
無咎的瞳孔驟然收縮。白綾被荷塘水泡過,本應沉甸甸的,可此刻卻像活物般,在桂嬤嬤臂彎里微微扭動,尾端的水跡落地時,竟不是順著地磚縫流,而是像有生命般往棺底鉆。
“釘!”桂嬤嬤抬手。
小廝舉起木錘,第一枚長釘對準棺蓋的縫隙——
“咚!”
巨響在冷屋里炸開,木屑飛濺到無咎臉上。棺身劇烈震動,她幾乎錯覺聽見母親肋骨被震裂的悶響,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傷口里。
“咚!”
第二枚長釘落下,風燈的光將三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像三只張牙舞爪的獸,正撕扯著棺里的人。
無咎攥緊腕上的銅鐲,指尖的血順著鯉眼的空洞滴落,滲進地磚縫里,悄無聲息,卻像滴進了什么機關。
第三枚長釘剛被舉起,忽聽“咔啦”一聲脆響——
不是錘擊木頭的聲音,是地磚開裂的脆響。
以銅鐲血滴為圓心,一道裂縫像蜘蛛般蔓延,迅速爬滿整個地面。桂嬤嬤低頭,臉色瞬間慘白:“地……地陷?”
裂縫猛地擴大,棺木一歪,帶著“轟隆”巨響向下跌落!無咎被棺身帶得失去平衡,黑暗瞬間吞噬了風燈的光,桂嬤嬤的尖叫卡在喉嚨里,變成悶鈍的回聲,在墜落中被拉長。
墜落的剎那,無咎本能地抓住母親的衣袖——
“刺啦”,衣襟撕裂,一塊更小的玉簡從母親袖中滑出,跌進她掌心。冰涼的玉質貼著血肉,像母親最后遞來的信物。
黑暗深處,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混著淡淡的血腥,像塵封多年的秘密終于得以呼吸。
(4)
“砰!”
無咎重重摔在濕冷的石地上,膝蓋磕在一塊凸起的磚上,疼得她眼前發黑。頭頂的裂縫在轟鳴后慢慢閉合,只剩條細縫漏下微光,像只窺視的眼。她忍痛爬起,發現自己身處一條狹窄的地道,四壁用青磚壘成,磚縫里滲出暗紅色的水跡,湊近了聞,有股鐵銹般的腥氣——是血。
風燈摔在不遠處,燈罩裂了道縫,火苗卻沒熄,借著這點光,無咎看清了地道上方的拱頂——竟刻著一只巨大的鯉魚,鱗爪分明,鯉眼圓睜,卻空洞無珠,與她腕上銅鐲的小鯉一模一樣。
她心中一動,抬起手腕。銅鐲上的小鯉眼是空的,而掌心的玉簡,尺寸竟與鯉眼的缺口分毫不差。
玉簡是長方薄片,觸手溫潤,上面刻著細密的小篆。無咎借著風燈的殘光,勉強辨認出開頭八字:“朱雀碑陰,女律初稿。”
朱雀碑!她忽然想起母親病中說過的話:那是前朝女帝欲立未立的功德碑,碑陰有暗槽,藏著《女律》殘卷。若能尋得此卷,便可廢“七出”之條,開女子學堂,讓天下女子有名有姓,有田有產,不再是男人的附庸。
心跳如鼓,無咎把玉簡貼身藏好,指尖仍在發顫。再抬頭時,發現地道的盡頭有一線幽綠的光,像磷火,又像某種玉石的反光,在黑暗中靜靜跳動。
(5)
無咎拾起風燈,沿著地道踉蹌前行。綠光越來越近,照亮了地道壁上的刻痕——是些女子的畫像,有織布的,有讀書的,有持劍的,都朝著綠光的方向,像在引路。
地道盡頭是扇銅門,門環上纏著條白綾——正是桂嬤嬤拎著的那條。此刻它卻干透了,尾端系著把小小的銅鑰匙,鑰匙柄上也刻著尾小鯉。
無咎伸手,指尖剛觸到鑰匙,銅門忽然“吱呀”一聲自己開了,一股陳年紙墨與檀香混合的味道撲面而來,像走進了一座塵封的書房。
門內是間更小的密室,僅容一人轉身。四壁立著烏木書架,架上整齊排列著無數卷軸,卷軸脊背上用朱砂寫著“女史四庫·卷一”“卷二”……直至“卷一百四十七”。正中最高的格子里,空著個位置,灰塵留下的矩形空白清晰可見,顯然曾放著最重要的一卷。
無咎踮起腳,將掌心的玉簡放進那處空白——
“咔噠!”
密室的地面突然震動,書架緩緩移開,露出另一道向下的階梯。階梯深不見底,幽綠的光正是從下方透上來的,像條通往未知的蛇。
與此同時,頭頂傳來沉悶的敲擊聲——
“咚!咚!咚!”
像有人在釘最后一顆棺釘,又像有人在用指節叩問大地,問這黑暗里藏著多少冤魂。
無咎握緊風燈,火光在她臉上投下搖曳的陰影。她忽然懂了:
母親的棺材,從來不是終點,是入口;
母親的“尸體”,從來不是祭品,是鑰匙;
而母親的遺書,根本不止那八個字,是一句無聲的囑托——
“走下去,別回頭。”
幽綠的階梯下,有風呼嘯而上,帶著潮濕的泥土味與血腥氣,像有無數雙手在下面招手。
無咎抬腳,正要邁下階梯,卻在最后一瞬聽見個熟悉而虛弱的聲音,從階梯盡頭飄來,細得像縷煙:
“無咎……救我……”
是母親的聲音。
可母親,分明已沉塘。
風燈的火苗猛地一顫,將她的影子投在階梯上,拉得極長,像要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