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藥玉初鳴】
- 鳳策毒心
- 花果輕乳酪茶
- 2857字
- 2025-07-21 15:46:28
(1)
無咎一腳踩空的瞬間,整個人像片被狂風撕扯的葉子,沿著幽綠石階滾落。風燈在掌心撞得粉碎,玻璃碴扎進皮肉,火舌舔過她的袖口,燒出半寸焦痕,又被潮濕的空氣摁滅在黑暗里。
黑暗不是虛無,是有重量的——像一匹浸了水的黑布,兜頭罩下,帶著泥土的腥氣和腐爛的葉味,壓得她喘不過氣。耳邊只剩自己的心跳,“咚、咚、咚”,與方才棺蓋上的釘錘聲奇妙地重合,仿佛每一下都在敲著通往地獄的門。
墜落的時間比想象中漫長。當她終于落地時,先觸到的不是冰冷的石地,而是一層厚厚的枯葉,軟綿得像陳年的棉絮,幾乎吞沒了腳踝。枯葉下的泥土濕黏,攥在手里像摻了血的面團。空氣里飄著鐵銹與苦艾混合的味道,還有點若有似無的甜——是某種毒草腐爛后的氣息。
她撐地欲起,掌心卻按到一枚冰涼圓潤的物事。低頭時,只見幽暗中泛著極淡的青光,像被困在石縫里的星子。那是枚鴿卵大的藥玉,通體溫潤,觸手竟帶著人體的暖意,內里似有一縷血絲在緩緩游走,像條活過來的小蛇。
無咎的呼吸猛地頓住。她認得這玉——三年前,家塾先生柳硯青替她啟蒙《百草譜》時,總把它當鎮紙壓在書頁上。先生說這玉出自西域雪山,能驗百毒,遇毒則血絲翻涌;亦能解百毒,以血養玉,玉可活血。后來先生被祖母逐出謝府,這玉也跟著失蹤,沒想到竟藏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
正怔忡間,玉內的血絲忽然亮了亮,像被什么牽引著,緩緩指向左側一條更窄的甬道。甬道黑得像頭蟄伏的獸,可那血絲卻固執地顫動,分明是在為她指路。
(2)
甬道比想象中長,石壁上滲著水,滴在地上的聲音“嗒、嗒”響,像誰在暗處計數。風從盡頭鉆進來,夾著更濃的鐵銹味,還有極輕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像破風箱在拉扯。
無咎屏息,指腹反復摩挲藥玉。玉內的血絲旋成一束微光,勉強照出前方三尺地。她看見石壁上有新鑿的痕跡,石粉還沒散盡,顯是剛被人挖通不久。再往前挪半步,咳嗽聲驟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低啞的喘息,像破舊的風箱被猛地拽住:“誰?”
聲音蒼老得像枯木,卻透著股奇異的清冽,像冰水里泡過的玉石。無咎握緊藥玉,側身貼住濕冷的石壁,借著微光看見拐角處蜷縮著個黑影。那人衣衫襤褸,原本該是月白的長衫,此刻爛成了布條,沾滿黑褐色的污漬;白發像蓬亂的枯草,遮住了大半張臉,唯有一雙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嚇人,像兩簇將熄未熄的鬼火。
當那雙眼觸及無咎掌心的藥玉時,黑影喉嚨里發出“嗚”的一聲,似哭,又似笑,聲音里裹著二十年的風霜。
“……柳先生?”無咎試探著輕喚,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蛛網。
黑影猛地一顫,身上的鐵鏈“嘩啦”作響——原來他被鎖在壁環上,琵琶骨處穿過一根銹跡斑斑的鐵鉤,鉤尾纏著粗重的鎖鏈,鎖鏈盡頭死死釘進石壁。無咎倒吸一口冷氣,那鐵鉤銹得發黑,鉤尖卻隱約泛著紅,鉤身卻不見新血,顯是傷口反復潰爛又結痂,早已與血肉長在了一起。
老人緩緩抬臉,枯瘦的面頰上,眉骨與下頜的輪廓依稀可辨當年的清雋。他盯著藥玉,目光像要把玉看穿,聲音嘶啞得如風過破窗:“它竟在你手里……天意,真是天意……”
(3)
柳硯青,曾是謝府最受敬重的西席。無咎七歲那年,父親為她請了這位先生,教她詩詞歌賦。可誰也不知道,每個深夜,先生都會偷偷教她讀《女律》《毒經》,說“女子該知律法,懂自保,而非只學針黹”。后來事發,祖母謝令姜以“蠱惑閨秀、敗壞門風”的罪名把他逐出門,對外只說“先生病逝”。
無人知曉,他被囚在這謝氏宗祠之下,成了活的藏書鑰匙。
老人用下巴指向石壁的凹陷處。那里被人鑿出一排拇指大的石洞,每個洞里都塞滿了油紙卷,油紙被蠟封過,隔絕了潮氣。“《毒經》下卷、《女律》殘篇、謝氏近百年的暗賬……都在里頭。”柳硯青咳得胸腔劇烈震動,鐵鏈跟著“嘩啦”亂響,每一下都像在撕扯他的骨頭,“你母親當年偷走的,只是朱雀碑的陽文,記的是女子功績;真正的陰文,藏著廢‘七出’、立女戶的法子,在我腦子里。”
他笑了笑,笑聲里裹著血沫:“謝令姜舍不得我死——死了,陰文就成了絕響;也舍不得我活得太痛快,所以這鉤、這鏈,日日提醒我‘規矩’二字。”
無咎的心頭像被火灼過,指腹輕輕掠過那些油紙卷,指尖的顫抖停不下來。她先湊過去檢查老人的鎖鏈,鐵鉤穿過琵琶骨的縫隙,邊緣的皮肉早已磨爛,露出森森白骨,稍一動就是帶血的碎肉。她將藥玉湊近傷口,玉內的血絲驟然亮如赤線,順著鐵鉤游走,那些頑固的鐵銹竟簌簌落下,露出鉤身原本的銀白。
柳硯青痛得渾身痙攣,額上的冷汗瞬間濕透了白發,卻忽然笑出聲,聲音里帶著解脫:“好丫頭,這玉認主了。它知你心,也知你恨。”
(4)
認主?無咎低頭,只見藥玉內的血絲正與自己掌心未愈的傷口隱隱呼應,像兩條相認的魚,在玉內歡快地游動。她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托人帶的那句“藥玉可鳴”,原來“鳴”不是聲音,是血光指路,是玉石與血脈的共鳴。
她撕下一縷干凈的衣角,蘸著藥玉透出的微光,小心翼翼地為老人包裹傷口。動作間,柳硯青的咳嗽稍緩,斷斷續續吐出兩句話,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擠出來的:“朱雀碑陰,藏在‘鯉眼’之中。鯉眼需雙珠合璧才能開啟——一珠在你腕上的銅鐲,那是‘水鯉珠’;另一珠……在謝令姜的龍頭杖首,是‘火鯉珠’。”
無咎渾身一凜。祖母那根龍頭杖,她從小看到大,杖首是顆鴿卵大的紅寶石,原來那就是“火鯉珠”?難怪祖母片刻不離,連睡覺時都要放在床頭。
老人仰頭,目光仿佛能穿透這層層石壁,望見祠堂里的牌位:“謝令姜怕的,從來不是女人讀書。她怕的是女人有名有姓,有田有產,怕的是‘謝氏女’不再是任她拿捏的祭品。名一立,她的牌位就坐不穩了。”
話音剛落,柳硯青忽然劇烈抽搐起來,嘴角涌出黑血,像被打翻的墨汁。無咎手里的藥玉光芒驟暗,血絲亂成一團——血里有毒!
她撲過去掐住他的人中,老人卻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把一枚銅葉塞進她掌心。銅葉邊緣鋒利,刻著細密的紋路,是鯉鱗的形狀。“去……去鯉眼……”
頭一歪,氣息便斷了。鐵鏈輕輕晃了晃,像替他敲了最后一聲喪鐘。
(5)
無咎還沒從悲慟中回神,頭頂忽然傳來“轟隆”巨響——是石階盡頭的密室在閉合,石塊摩擦的聲音像巨獸在磨牙。她猛地抱緊懷里的油紙卷與銅葉,循著藥玉殘存的微光往回奔。
甬道兩側壁龕里的油燈不知何時一盞盞自燃,幽綠的火光映出地面新裂的細紋,像無數條蘇醒的蛇,正往她腳邊爬。
就在出口只剩一線微光時,背后忽然傳來腳步聲。不是她的急促,是輕、穩、不急不緩的,像有人提著裙擺,在跟她玩一場貓鼠游戲。
“找到你了,小孽種。”
桂嬤嬤的聲音貼著黑暗追來,帶著荷塘水的腥氣,還有點甜膩的脂粉味,像淬了毒的蜜糖。
無咎猛地回頭,藥玉最后一縷光恰好落在桂嬤嬤臉上——她的嘴角裂到了耳根,露出漆黑的牙齒,顯然是用墨染過;手里提著一盞慘綠的燈籠,燈籠面上用新鮮的血寫著兩個字,歪歪扭扭,卻刺得人眼睛疼:
“祭品”。
腳下的地面倏地塌陷,像被誰抽走了一塊磚。無咎連人帶油紙卷墜入更深的黑洞,失重感攫住了她,像墜入母親沉塘的那片水域。
墜落的瞬間,她聽見頭頂傳來祖母的龍頭杖敲擊聲——
“咚、咚、咚。”
像新的更鼓,敲著她逃亡的時辰;又像新的喪鐘,為這謝氏宗祠下的秘密,也為她自己。
藥玉在掌心最后亮了一下,血絲指向黑洞深處,像在說:往下,才是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