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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祠堂冷火】

(1)

天未亮透,祠堂的朱漆大門卻敞得筆直,像一張咧開的嘴。烏木門檻上積著昨夜荷塘濺來的水,凍成了層薄冰,把門楣上“謝氏宗祠”四個(gè)金字鍍得發(fā)白,冷光森森,倒像塊墓碑。

無咎赤足踩過冰面,腳心的皮肉被刺得一哆嗦,寒意順著骨頭縫往上爬,直竄后頸。她身上的素衣還浸著露水,濕冷地貼在背上,裙擺拖過地面,沾了一路的泥與青苔,沉甸甸的,像拖了一尾死去的孔雀。

祠堂里比荷塘更冷。三十盞白燭在梁下排開,燭火卻泛著青幽幽的光,像一群伸長脖子的鬼,正往棺槨里探頭。母親的柏木棺停在正廳中央,棺蓋斜斜擱在旁邊,露出里面鋪著的素色錦緞——那是母親親手繡了半年的“百子圖”,原本要給她做嫁妝,如今卻成了裹尸布。四周的白幡無風(fēng)自動(dòng),幡角掃過供案,帶起一陣細(xì)塵。

供案上只擺著三樣?xùn)|西:長明燈的燈芯明明滅滅,碗里的冷飯結(jié)著層白霜,最扎眼的是那柄黑檀木家法戒尺,被燭火照出幽暗的紫,像一條凍僵的蛇,盤踞在案上。

無咎的腿剛要邁,肩膀就被一只枯瘦的手扣住了。那手戴著枚翡翠戒指,戒面冰涼,掐得她皮肉生疼。

“跪下。”

聲音不高,卻像枚釘子,“咚”地釘進(jìn)她的膝蓋。她踉蹌著跪倒,膝蓋砸在青磚上,發(fā)出悶響,疼得眼前發(fā)黑。

回頭時(shí),祖母謝令姜正站在燭影里。老人穿件檀色暗紋褙子,領(lǐng)口的盤扣是老蜜蠟的,在青光里泛著溫潤的黃。銀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用根碧玉簪綰著,簪頭的鳳凰眼嵌著點(diǎn)翠,冷幽幽地盯著她。最醒目的是祖母眉心那點(diǎn)朱砂,比母親唇角的血還紅,仿佛昨夜沉塘的不是她的兒媳,只是只礙眼的野貓。

“咚。”龍頭杖往地上一頓,杖底的黃銅蓮花座磕在青磚上,脆響在梁間繞了三圈,才不甘心地散去。

(2)

冰涼的青磚立刻貼上膝蓋,寒意像無數(shù)根細(xì)針,順著骨縫往里鉆。無咎抬起頭,撞見祖母的目光——那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是種近乎挑剔的審視,像打量一件釉色不均的瓷器,盤算著該如何修補(bǔ),或是干脆砸碎。

“你母親犯了七出之條,‘不貞’列首,沉塘是祖宗定下的家法?!敝x令姜的聲音平穩(wěn)得像口古井,聽不出半點(diǎn)波瀾,“你若哭,是為逆女悲戚,忤逆家規(guī);你若不哭,是天性涼薄,辱沒門風(fēng)。謝家女,斷不可失態(tài)?!?

無咎咬緊牙關(guān),把喉嚨里的嗚咽咽回去,舌尖卻嘗到了腥甜——是昨夜咬破的傷口又裂了。她低下頭,看見自己手背的牙印還在滲血,血珠滾落在青磚縫里,像一粒被遺忘的朱砂,掉進(jìn)了冰窟。

祖母的龍頭杖忽然挑起她的下巴,翡翠戒指刮過她的下頜,逼得她不得不抬頭對(duì)視。老人的眼睛渾濁卻銳利,能看透她強(qiáng)裝的鎮(zhèn)定。

“從今日起,‘謝無咎’三個(gè)字,從族譜上劃去?!?

無咎的瞳孔猛地縮了縮。劃去名字,比沉塘更狠——那是要她做個(gè)“不存在”的人。

“但你還活著。”謝令姜俯下身,聲音低得像貼在她耳邊的嘆息,“活著,就要記清楚:謝家女,生來就是祭品。你母親祭的是‘貞節(jié)’這塊牌坊,你祭的,是謝氏百年的門楣?!?

說罷,老人直起身,龍頭杖往供案上一點(diǎn),杖尖正指著那柄黑檀戒尺。

“去,領(lǐng)十下家法。領(lǐng)完了,替你母親守靈?!?

(3)

無咎手腳并用地爬過去,指尖觸到戒尺的剎那,才覺出它的沉。黑檀木比她想象中重得多,掂在手里,竟像捧著母親那口未蓋的棺。她雙手把戒尺舉過頭頂,胳膊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蘆葦。

“啪!”

第一下落在掌心,火辣辣的疼炸開,像被烙鐵燙過。她死死盯著供案上的冷飯,想起母親昨夜塞給她的桂花糕,那時(shí)的掌心還留著糕點(diǎn)的甜香。

“啪!”第二下。

“啪!”第三下。

血珠順著指縫往下滴,落在青磚上,與昨夜從荷塘帶進(jìn)來的水漬暈在一起,紅得發(fā)黑。到第七下時(shí),掌心的皮肉已經(jīng)翻卷開來,露出下面泛白的筋絡(luò),每動(dòng)一下都像有針在扎。

第八下落下,她聽見自己指骨發(fā)出“咔”的輕響,像根細(xì)竹被掰彎。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滴在戒尺上,濺起細(xì)小的血花。

“謝家女,不許暈?!弊婺傅穆曇魪臓T火那頭飄過來,冷得像冰。

無咎咬住下唇,嘗到了血的咸味。第九下,眼前開始發(fā)黑,母親沉入荷塘的樣子在黑霧里閃回,白綾勒頸的咯吱聲、水花濺起的悶響、氣泡破裂的輕響……

“啪!”

第十下,戒尺突然斷了。斷口處不是新鮮的木色,而是滲出暗紅的漬,像陳年的血被重新擠了出來——原來這柄戒尺,早就被一代代謝家女的血浸透了。

無咎伏在地上,額頭抵著青磚,血腥味混著供案上冷飯的餿味,釀出一種古怪的腥甜。她聽見祖母的腳步聲繞到棺槨后,然后是一聲極輕的“咔噠”,像是什么機(jī)關(guān)被擰開了。

抬頭時(shí),棺槨后的墻壁正緩緩移開一道縫,露出里面幽暗的通道,黑得像通往地府。祖母的龍頭杖在通道口點(diǎn)了點(diǎn),燭火從她身后照過來,映出半張臉,另一半藏在陰影里,像尊陰陽相生的佛。

“進(jìn)來?!崩先苏f,“有樣?xùn)|西,該給你看了。”

(4)

通道窄得只能容一人側(cè)身,石壁上滲著水,指尖摸上去黏糊糊的,像抹了層薄血。無咎拖著麻木的雙腿往里挪,掌心的血滴在青磚上,留下一串暗紅的腳印,像條引路的蛇。

通道盡頭是間密室,四壁無窗,只墻角點(diǎn)著盞油燈,燈芯跳得厲害,把影子投在墻上,忽大忽小。密室中央擺著張矮供桌,桌上沒有祖宗牌位,只孤零零立著塊巴掌大的靈牌,牌上的字被煙火熏得發(fā)黑:【先妣謝門沈氏之位】。

沈氏。是母親的閨名。

無咎的呼吸猛地頓住,喉嚨像被堵住了——母親明明昨夜才“沉塘”,怎么會(huì)有靈牌?還是“先妣”?

祖母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像從深井里撈出來的,帶著潮氣:“你以為沉塘是終點(diǎn)?不,是開始?!彼叩焦┳狼?,枯瘦的手指按在靈牌頂端,輕輕一旋。

“咔?!膘`牌下的暗格彈開,露出一卷泛黃的書冊(cè)。封面是粗布的,邊角磨得發(fā)白,上面用朱砂寫著四個(gè)字:《女史四庫》。

無咎的指尖開始發(fā)抖。母親病中總摩挲著個(gè)空書套,說:“那書里記著班昭續(xù)史、秦良玉領(lǐng)兵、黃道婆傳藝……天下女子的功績,不該被埋進(jìn)墳里。”可父親說這是“惑亂女心”的禁書,早就燒了。

“你母親偷錄此書三年,藏在床板下?!弊婺赣谬堫^杖按住她要去碰書的手,杖尖的銅蓮花硌得她傷口更疼,“她犯了謝氏大忌——我謝家世代出忠臣,不需‘出格’的女兒。她該死,但書……不能毀?!?

無咎抬頭,看見祖母的眼睛在油燈下閃著奇異的光,像兩簇將熄未熄的鬼火,藏著瘋狂,也藏著執(zhí)拗。

“你恨我?”老人突然問,嘴角勾起抹古怪的笑。

無咎沒回答。恨嗎?恨她下令沉塘,恨她劃去自己的名字,可此刻,她又把母親偷錄的禁書擺在了自己面前。

祖母笑了,笑聲沙啞得像瓦片刮過石磨:“恨就好。恨比愛結(jié)實(shí),能讓你活得久?!彼?,將書冊(cè)推到無咎面前,“拿著。往后,它就是你的家法?!?

(5)

密室的門突然“吱呀”一聲被推開,冷風(fēng)灌進(jìn)來,吹得油燈火苗歪向一邊。無咎回頭,看見個(gè)瘦小的身影僵在門口——是小滿,她的童年替身,平日里總穿著和她一樣的衣服,替她挨祖母的罵。

小滿的臉白得像紙,嘴唇抖得說不出話,手里攥著塊白布,布上的血字還新鮮著,是母親的筆跡:【救我】。

無咎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像被一只手攥緊——荷塘的白綾,小滿的血字,難道……

小滿突然撲過來,抓住她的袖子,另一只手死死指著門外,同時(shí)飛快地用口型比畫:

“他、他們……”

“要活埋夫人。”

最后四個(gè)字,她的嘴唇顫得幾乎合不上,眼神里的恐懼像要溢出來。

無咎猛地轉(zhuǎn)身,卻見祖母已經(jīng)退到密室最深處,龍頭杖往墻上一敲。

“轟——”

供桌后的石壁緩緩合攏,發(fā)出沉重的摩擦聲,將老人的身影吞沒在黑暗里。

頭頂?shù)拇u石開始簌簌落下灰塵,密室在震動(dòng),像有無數(shù)只手在外面刨墻。無咎握緊那截?cái)嗔训慕涑?,斷口的木刺扎進(jìn)掌心的肉里,疼得她瞬間清醒——

母親的棺材在祠堂,可棺材里真的是母親嗎?

或者,從一開始,沉塘就是場(chǎng)戲?她們要埋的,根本不是“尸體”,而是活著的母親?

“二小姐——”

密室的門縫外,傳來桂嬤嬤的聲音,溫柔得像哄孩子睡覺,“時(shí)辰到了,該給夫人蓋棺了。您出來吧,老奴給您備了熱湯?!?

無咎抬頭,看見油燈的最后一縷光落在墻上,投出自己的影子——那影子被拉得極長,手里的斷尺像柄出鞘的刀,刀尖正對(duì)著門縫外的黑暗。

她深吸一口氣,將《女史四庫》塞進(jìn)懷里,用帶血的手按住書冊(cè),仿佛按住了母親未涼的心跳。

蓋棺?她偏要掀了這口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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