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場大雨，來得又急又猛。蘇晚加班到十點，走出辦公樓時，傘被狂風卷得變了形。她抱著公文包在公交站臺縮了縮脖子，看著雨幕里模糊的車燈，突然想起舊書店的木門——不知那扇老木頭門，能不能擋住這樣的風雨。

鬼使神差地，她攔了輛出租車，報了巷口的地址。

雨砸在車窗上，噼啪作響。司機師傅說這雨像是要把整座城淹了，蘇晚沒接話，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包側的拉鏈，里面裝著白天整理祖父手稿時發現的信封。牛皮紙信封已經發脆，邊角磨損得厲害，上面沒寫收信人，只在右下角畫了朵小小的玉蘭花。

出租車在巷口停下，蘇晚付了錢，深吸一口氣沖進雨里。巷子里的積水沒過腳踝，她踩著水往書店跑，快到門口時，忽然看見屋檐下站著個人。

是那個穿藍布衫的男人。他手里拿著塊木板，正試圖擋住門縫往里灌的雨水，褲腳全濕透了，貼在腳踝上。橘貓被他揣在懷里，只露出個毛茸茸的腦袋，警惕地盯著雨幕。

“你怎么來了？”他看到蘇晚，有些意外地停了手。雨水順著他的額角往下淌，滴在藍布衫的領口，暈開一小片深色。

蘇晚舉起變形的傘，有點狼狽地笑了笑：“路過，看雨太大，想問問你這兒需不需要幫忙。”

男人低頭看了看她濕透的褲腳，沒再推辭：“門軸有點松，關不嚴實，你幫我扶著門，我把木板釘上。”

他的工具放在門邊的臺階上，一把銹跡斑斑的錘子，幾顆舊鐵釘。蘇晚扶著門時，指尖觸到冰涼的木頭，上面有許多細密的劃痕，像是被什么東西長年累月地摩挲過。

“這門有些年頭了。”她隨口說。

“嗯，”男人釘釘子的手頓了頓，“民國時就有了，原來不是書店，是間裱畫鋪。”

蘇晚心里一動：“我祖父……以前會不會來這兒？”

錘子落下的聲音停了。男人轉過身，雨水順著他的睫毛滴落，眼神在雨夜里顯得格外清亮：“他常來。那時候他總坐在靠窗的藤椅上，看一下午的雨，手里捏著支沒蘸墨的毛筆。”

蘇晚怔住了。母親說過，祖父年輕時最愛書法，后來不知為何，再也沒碰過筆。

“釘好了。”男人放下錘子，往旁邊退了退，“進來避避雨吧，看你淋得厲害。”

書店里比外面暖和些，樟木味混著雨水的潮氣，有種讓人安心的味道。男人從里間拿了條干凈毛巾遞給她，又倒了杯熱水：“先暖暖。”

蘇晚接過水杯，指尖終于有了點溫度。她看著男人解開濕透的藍布衫，里面是件白色棉衫，領口處繡著朵極小的玉蘭花，針腳細密，不像男人的手藝。

“這花……”

“我母親繡的。”他淡淡道，順手把橘貓放在柜臺上，“她以前總說，玉蘭花落的時候，要收起來曬干，能入藥。”

蘇晚突然想起懷里的信封，趕緊從包里拿出來：“我今天找到這個，在祖父的手稿里。”

男人看到信封上的玉蘭花，瞳孔微微一縮。他接過信封時，手指有些發顫，像是捧著什么易碎的東西。信封沒封口，他抽出里面的信紙，借著燈光展開——紙上的字跡清雋有力，正是沈硯之的筆跡。

蘇晚湊過去看，信里寫的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些尋常瑣事：“今日雨大，裱畫鋪的木門又漏了，掌柜的正忙著釘木板，貓躲在柜臺下，尾巴被釘子劃了道小口子……”

她看到最后一句時，呼吸猛地頓住——“阿硯說，等晚玉蘭花謝了，就帶那只受傷的貓來見我。”

“阿硯……”蘇晚抬頭看向男人，“是你嗎？”

男人沒說話，指尖輕輕撫過信紙上“阿硯”兩個字，那里的墨跡已經有些褪色。他忽然轉身，從柜臺的抽屜里拿出個鐵盒子，打開后，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十幾封信，信封右下角全畫著玉蘭花。

“這些是……”

“你祖父寫給我的。”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從民國三十一年開始，每周一封，直到他失蹤前一個月。”

蘇晚的心跳得厲害：“那他為什么會失蹤？”

男人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里，聲音低沉得像被雨水泡過：“因為一張畫。”他頓了頓，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當年幫人裱過一幅畫，畫里藏著日軍軍火庫的地圖，后來被人發現了。”

雨聲似乎在這一刻停了。蘇晚看著男人的側臉，突然明白他手腕上的“硯”字珠子不是巧合，明白《雨窗集》為何會等她來取——他一直在等，等一個能把真相說出口的人。

“那幅畫……”

“被我藏起來了。”男人站起身，走到里間的書架前，按住第三排的《雨窗集》輕輕一推，書架竟緩緩移開，露出后面的暗格。暗格里放著個卷軸，用藍布裹得嚴嚴實實。

他把卷軸放在桌上展開，里面不是地圖，而是幅玉蘭圖。墨色的玉蘭花下，臥著只橘貓，尾巴上有一道細微的傷痕，旁邊題著一行小字：“贈阿硯，記雨夜同守木門。”

“他知道自己被盯上了，”男人的聲音有些哽咽，“故意讓人以為畫里有地圖，其實早就把真地圖交了出去。他失蹤，是為了讓所有人都以為秘密隨著他消失了。”

蘇晚看著畫里的貓，又看了看柜臺上打盹的橘貓，忽然發現它們的眼睛一模一樣，都是琥珀色的，帶著點慵懶的警惕。

“那只貓……”

“是它的祖輩。”男人摸了摸柜臺上的橘貓，“當年受傷的那只，活到了二十歲。它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一直守在這里。”

雨還在下，但蘇晚覺得心里的某個角落，突然亮了起來。祖父的失蹤不是謎團，而是一場沉默的守護，而眼前這個男人，用大半生的時間，守著這場守護的秘密。

“你叫什么名字？”她輕聲問。

男人抬頭看她，眼里的雨霧像是散了，露出清澈的光：“沈硯。”他頓了頓，補充道，“隨他姓沈。”

銅鈴在這時忽然響了一聲，大概是風刮的。橘貓驚醒過來，跳到沈硯的腿上，用腦袋蹭著他的手。蘇晚看著窗外的雨，又看了看桌上的玉蘭圖，突然覺得，這場下了半個世紀的雨，好像終于要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