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抱著陳續站在陳家老宅門口時,太陽已經升到了樹梢。槐花香被曬得發暖,混著巷子里早點攤飄來的油條味,是她從小聞到大的氣息,此刻卻像根細針,扎得鼻腔發酸。
“姐姐,我要媽媽。”陳續的小手揪著她的衣角,藍色小襪子上沾著柴草屑——這是從廢棄院子帶出來的唯一痕跡。
陳硯推開虛掩的院門,石榴樹的影子斜斜鋪在地上,和十年前陳覓埋存錢罐時的角度驚人地相似。屋里靜得可怕,桌上的奶粉罐還敞著口,奶瓶倒在桌邊,褐色的奶漬已經凝固成塊。
“爸?媽?”她喊了一聲,聲音撞在墻上,反彈回來,帶著空蕩的回音。
陳守根的藍布褂子搭在椅背上,口袋里露出半截煙盒,是他常抽的那種“紅杉樹”。趙靜淑的毛線筐倒扣在地上,毛線纏成一團,像個解不開的死結——她昨天還在給陳續織毛衣,說要趕在入秋前織好。
人不見了。
陳硯的心猛地往下沉。她把陳續放在嬰兒床里,轉身去翻父母的房間。衣柜里的衣服少了大半,趙靜淑最喜歡的那件燈芯絨外套不見了,陳守根的舊皮鞋也從鞋架上消失了。
床頭柜上壓著張紙條,是陳守根的字跡,歪歪扭扭:“硯丫頭,別找了。續續托付給你,好好待他。”
沒有提趙靜淑,沒有提陳覓,甚至沒有說要去哪里。仿佛他們的消失,就像隨手關掉一盞燈那么簡單。
“姐姐,媽媽是不是不要我了?”陳續趴在床欄上,小手抓著紅繩,眼里含著淚。
陳硯走過去,把他抱起來:“不會的,媽媽只是……暫時出去了。”她不敢說太多,怕這雙清澈的眼睛里,過早映出成年人的陰謀。
這時,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歸屬地顯示在鄰市。陳硯接起,聽筒里傳來電流的滋滋聲,夾雜著趙靜淑壓抑的哭聲:“硯丫頭,照顧好續續……別恨你爸,他是為了我……”
“媽!你們在哪?”陳硯的聲音發緊,“覓覓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們可以解決……”
“解決不了了……”趙靜淑的聲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壓低,“當年把覓覓抱走的人找到了,他說要帶我們去見覓覓……硯丫頭,我對不起你妹妹,也對不起你……”
電話突然被掛斷,再打過去,已經是忙音。
陳硯握著手機,指節泛白。把陳覓抱走的人?是父親說的“意外”,還是那個跛腳男人提到的“穿藍布褂的男人”?
她立刻給小林打電話:“幫我查兩個事——第一,查十年前護城河下游的福利院,有沒有一個叫陳覓的女孩登記入院;第二,查鄰市今天的長途汽車班次,特別是去棚戶區的。”
“陳姐,你懷疑叔叔阿姨去鄰市了?”小林的聲音帶著驚訝。
“趙靜淑的電話是從鄰市打來的,”陳硯看向窗外,“而且那個賣孩子給我媽的產婦劉春蘭,地址就在鄰市棚戶區。他們很可能去找她了。”
掛了電話,陳硯把陳續交給王奶奶照看。老太太抱著孩子,抹著眼淚:“造孽啊,好好的一家人,怎么就鬧成這樣……”
“王奶奶,麻煩您多照看著點,我晚上就回來。”陳硯把家里的鑰匙留給她,轉身往外走。
剛到巷口,就看見那個跛腳男人拄著拐杖站在槐樹下,草帽壓得很低。“你要去找他們?”他開口,聲音里帶著嘲諷。
“與你無關。”陳硯加快腳步,不想跟他糾纏。
“你找不到的。”男人跟上來,拐杖敲得地面篤篤響,“陳守根年輕時在鄰市碼頭扛過活,那里有他認識的人,想藏起來太容易了。”
陳硯停住腳步,回頭看他:“你到底是誰?為什么對我們家的事這么清楚?”
男人抬起頭,空洞的眼眶對著她,陽光從缺口中穿過去,亮得刺眼。“我叫周強,”他說,“十年前在護城河邊修船的人,也是……差點娶了你媽的人。”
陳硯愣住了。
“我和你媽是青梅竹馬,”周強的聲音低了下去,“要不是你爸用彩禮逼你外公,我們早就成親了。后來我在修船時摔斷了腿,你媽來看過我一次,說她懷了你的時候,你爸總打她……”
他頓了頓,疤痕在臉上抽搐:“我找了你媽十年,想告訴她我不怪她。直到那天在河邊看見她扔黑布包,我才知道,她被這個家拖得有多深。”
陳硯的喉嚨發緊。原來他不是為了報復,是為了一個沒說出口的承諾。
“他們去鄰市不是找劉春蘭,”周強忽然說,“是找當年收養陳覓的人。我查到了,當年那個穿藍布褂的男人,把陳覓賣給了鄰市的一戶人家,姓孫。”
孫家?陳硯的心跳漏了一拍。
“孫家人脾氣不好,尤其是男主人,喝醉了就打孩子。”周強從懷里掏出張地址,“我也是昨天才查到的,本想告訴你媽,讓她有個心理準備……”
陳硯接過地址,指尖發顫。如果陳覓真在孫家,這十年她過的是什么日子?
“我跟你一起去。”周強拄著拐杖,“你一個人應付不來。”
陳硯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她需要幫手,哪怕這個人的動機并不單純。
去鄰市的長途汽車上,周強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拐杖放在腿邊。陳硯看著窗外掠過的樹影,腦子里亂成一團。她想起趙靜淑在電話里說“當年把覓覓抱走的人找到了”——那個“人”,會不會就是孫家的人?他們抓了父母,逼他們去找陳覓?
“孫家人為什么現在才出現?”陳硯忍不住問。
周強睜開眼:“我托人打聽,孫家男主人去年病死了,女主人帶著孩子改嫁,把陳覓丟給了小叔子。那小叔子是個賭徒,大概是聽說陳家在找孩子,想敲一筆錢。”
陳硯的心沉了下去。賭徒,敲錢,父母的消失……這背后藏著的,可能比她想象的更危險。
汽車到站時,已經是下午三點。鄰市的棚戶區像塊補丁,縫在城市邊緣,土路坑坑洼洼,污水順著墻角流,空氣里飄著股餿味。
按照地址找到孫家時,門是鎖著的。周強敲了半天門,隔壁的大媽探出頭,打量著他們:“找老孫家?別敲了,早上就被警察帶走了。”
“警察?”陳硯愣住了,“為什么?”
“還能為什么?賭錢欠了債,把人家孩子賣了唄。”大媽啐了一口,“聽說那孩子是買來的,養了十年,硬是被他偷偷賣給人販子了。真是作孽!”
陳硯的腦子嗡的一聲。賣了?陳覓被賣了?
“您知道那孩子叫什么嗎?多大了?”她抓住大媽的胳膊,聲音發顫。
“好像叫……丫蛋?”大媽撓了撓頭,“跟你差不多高,頭發黃黃的,總穿著件洗得發白的校服。前陣子還來借過醬油,說她叔又喝醉了……”
不是陳覓的名字,但年齡對得上。陳硯的指甲掐進掌心,疼得發暈。
“警察說那孩子被賣到哪了嗎?”周強追問。
“不知道,”大媽搖搖頭,“只聽說人販子往南邊跑了,警察正在追呢。對了,早上還有對老夫妻來找丫蛋,哭著說要認親,被老孫的小叔子攔在門口,吵了半天……”
老夫妻。陳硯的心猛地一縮。是父母。
“他們后來去哪了?”她追問。
“不知道,吵完就走了,往車站的方向去了。”大媽關上門,嘟囔著,“現在的人啊,真是看不懂……”
陳硯和周強往車站跑,汗水浸濕了后背。車站里人來人往,廣播里報著發車信息,嘈雜得讓人頭暈。他們找遍了候車室、售票處,甚至廁所,都沒看到父母的影子。
“他們會不會坐火車走了?”周強拄著拐杖,喘著氣。
陳硯搖頭:“我爸暈火車,從來不坐。”
就在這時,周強的手機響了,是他托人查福利院的消息。掛了電話,他的臉色很難看:“十年前鄰市的福利院,確實接收過一個頭上有傷的女孩,登記名叫‘丫蛋’,但半年后就被人領養了,領養人信息被加密了,查不到。”
半年。陳硯的心沉到了谷底。如果陳覓在福利院待了半年,那孫家買到的“丫蛋”,很可能就是她。可她為什么會被再次轉賣?
“領養人是誰?”她抓住最后一絲希望。
“查不到,”周強搖頭,“除非有警方的手續,不然福利院不會給信息。”
陳硯掏出手機,想給之前接觸過的警察打電話,卻發現手機沒電了。她咬了咬牙,對周強說:“你在車站等著,我去附近的派出所報案,順便充電。”
派出所里很安靜,只有風扇在頭頂轉。陳硯坐在接待室里,看著手機一點點亮起,屏幕上跳出小林發來的消息:“陳姐,查到了!十年前護城河下游的福利院,有個叫‘丫蛋’的女孩,被一個姓林的醫生領養了,地址在鄰市的青云巷。”
青云巷離這里不遠,是個老小區。陳硯立刻站起來,對警察簡單說明了情況,抓起手機往外跑。
周強還在車站門口等著,看見她跑出來,連忙跟上。“有線索了?”
“嗯,”陳硯點頭,“領養陳覓的人叫林醫生,住在青云巷。”
青云巷的老房子爬滿了爬山虎,林醫生家在三樓。陳硯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個白發老太太,戴著老花鏡,打量著他們:“你們找誰?”
“請問是林醫生家嗎?”陳硯問,“我們想找十年前您領養的女孩,叫丫蛋。”
老太太的臉色變了變,把門掩上一半:“你們是誰?找她干什么?”
“我是她姐姐,”陳硯的聲音發緊,“她是我失蹤十年的妹妹,陳覓。”
老太太愣了愣,眼圈突然紅了:“你們終于來了……丫蛋她……半年前走了。”
陳硯的心跳驟停。“走了?什么意思?”
“急性白血病,沒救回來,”老太太抹著眼淚,“她臨走前還說,姐姐一定會來找她,讓我把這個交給你。”她轉身進屋,拿出個鐵盒子,遞給陳硯。
盒子里放著半塊綠豆糕,用油紙包著,已經硬得像石頭。還有一張照片,是個十五歲左右的女孩,穿著校服,站在槐樹下,笑容有些靦腆——眉眼間,和墻上那張五歲的照片一模一樣。
女孩的手腕上,系著一根紅繩,末端的銀鈴鐺缺了個口。
“她總說,這是姐姐給她的護身符,”老太太哽咽著,“她還說,小時候掉過一次河里,被一個跛腳叔叔救了,后來被人領養,又被轉賣……她記不清家在哪,只記得巷口有棵老槐樹,姐姐會給她買綠豆糕。”
陳硯的眼淚砸在照片上,暈開一片水漬。原來她離妹妹這么近,近到只差半年。原來那些被轉賣的日子里,妹妹一直攥著這半塊綠豆糕,等著她來找。
“她有沒有說過什么特別的事?”周強問,聲音有些發顫。
“說過,”老太太點頭,“她說她弟弟的生日,和她被送走的日子是同一天。她總說,自己的命,好像被那個弟弟替了……”
陳硯的心臟像被狠狠攥住,疼得喘不過氣。陳覓什么都知道。她知道陳續的存在,知道自己被替代的命運,卻只能在無人處,對著槐樹訴說。
就在這時,陳硯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接通后傳來趙靜淑的哭聲:“硯丫頭,我見到覓覓了……在醫院的太平間里……她手腕上的紅繩還在……”
“媽!你們在哪家醫院?”陳硯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就在青云巷附近的醫院……”趙靜淑的聲音越來越弱,“你爸他……他剛才看到覓覓的照片,受不了刺激,暈過去了……”
陳硯和周強立刻往醫院跑。夕陽把青云巷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條通往終點的路。陳硯握著那個鐵盒子,指尖傳來綠豆糕的硬度,和記憶里妹妹遞過來的溫度一模一樣。
她終于找到妹妹了,卻以這樣的方式。
醫院的太平間在地下室,陰冷的空氣里飄著消毒水的味道。趙靜淑坐在長椅上,頭發散亂,看見陳硯進來,突然撲過來抓住她的手:“硯丫頭,你看,這是覓覓的紅繩……”
她的手里攥著根紅繩,末端的銀鈴鐺缺了個口。
陳守根躺在推床上,蓋著白布,醫生說他是突發性心梗,送到時已經沒氣了。
陳硯看著那根紅繩,又看向太平間的門——那里躺著她找了十年的妹妹。原來父母找到的,不是活著的陳覓,是她的骨灰。
周強站在角落,空洞的眼眶對著墻壁,肩膀微微發抖。他救了陳覓一次,卻沒能護她周全。
陳硯走到太平間門口,停住了腳步。她不敢進去,怕看到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怕確認那個在槐樹下等姐姐的女孩,真的永遠不會回來了。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王奶奶發來的視頻,陳續正舉著兔子剪紙,奶聲奶氣地說:“姐姐,媽媽什么時候回來?我想給她看覓覓姐姐的剪紙。”
陳硯捂住嘴,沒讓自己哭出聲。她看著視頻里的孩子,又看了看手里的紅繩——屬于陳覓的時間,和屬于陳續的時間,終究還是重疊了。一個用死亡刻下終點,一個用出生掩蓋起點。
而她站在中間,握著半塊綠豆糕,一張照片,和一個永遠無法完成的承諾。
“走吧,”周強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該讓她回家了。”
陳硯點了點頭,推開門。太平間的冷風吹起她的頭發,她仿佛又聽見妹妹軟軟糯糯的聲音:“姐姐,等我回家,你還會給我買綠豆糕嗎?”
會的。她在心里回答。這一次,姐姐一定帶你回家。
只是這回家的路,走了十年,太長,太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