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過半,夜幕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壓著江漢平原。陳默坐在鐘表鋪后院冰涼的石階上,指尖無意識地捻著一截干枯的蘆葦桿。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遠處亂柴崗方向傳來的鉆機轟鳴,非但沒有停歇,反而在死寂的夜里顯得更加瘋狂和刺耳,如同巨獸瀕死的咆哮,一下下鑿在人心上。
“快了。”老鐘的聲音像繃緊的弓弦,在黑暗中響起。他不知何時已來到陳默身邊,身上帶著濃重的火油和硝石的味道,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血腥氣——是搬運裝備時擦破了手。
陳默沒有回應。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雙耳之上。他在“聽”路。不是用腳走的路,而是聲音流淌的河。老河灘廢道的地形、彎度、岔口、亂石堆的位置,甚至哪一段蘆葦特別茂密,哪一處河床塌陷形成洼地,都在他腦海中清晰地鋪展開來,構成一張黑暗卻精準的聲學地圖。他需要將這張地圖與即將到來的、由死亡交響曲構成的車隊軌跡,完美重疊。
亥時一刻。
亥時二刻…
時間在鉆機的嘶吼和心跳的擂動中緩慢爬行。
突然!
一絲極其微弱、卻截然不同的震動,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順著地面,透過石階,傳導入陳默的身體。極其輕微,卻帶著一種沉重、規律、由遠及近的節奏感!
陳默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一張拉滿的硬弓。他猛地站起身,空洞的“目光”死死“釘”向正東方向。
“來了!”他的聲音低沉而短促,像一顆石子投入深井。
老鐘的身影在黑暗中驟然凝固,隨即爆發出無聲的行動力。他像一頭蓄勢待發的豹子,幾步躥到墻邊,抓起一個蒙著黑布的鐵皮喇叭筒,對著墻外某個方向,用力吹出三聲短促而尖銳的鳥鳴:“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這聲音在鉆機的巨大轟鳴中微乎其微,但陳默知道,它如同投入暗流的信號石,早已沿著預設的渠道,傳遞到了該去的地方。
震動越來越強,越來越清晰!那熟悉的、如同地底悶雷滾動的聲響——履帶碾壓碎石、重載車輪顛簸、發動機粗魯的咆哮——再次匯聚成死亡的洪流,由遠及近,朝著老河灘岔路口洶涌而來!方向、速度、規模…與白天偵察時一般無二!
陳默的耳朵在聲浪的狂潮中高速運轉,精確導航:
**位置:**車隊已過三岔口,正駛入老河灘廢道最狹窄、兩側亂石嶙峋、蘆葦最為茂密的那段“鬼見愁”!
**速度:**因路況極差,速度比白天更慢,如同陷入泥潭的巨獸,正艱難地挪動。
**隊形:**前導偽軍布鞋足音散亂,已進入狹窄路段;中段沉重的履帶車和牛皮靴足音緊隨其后,那特殊的金屬摩擦聲(重武器小隊)清晰可辨,就在履帶車后方!后隊輪式卡車和部分押運日軍尚在狹窄路段入口處!
“就是現在!”陳默的聲音如同出鞘的刀鋒,斬向黑暗!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猛然炸裂!不是來自天空,而是來自大地深處!仿佛沉睡的地龍被驚醒,發出了憤怒的咆哮!聲音的來源,正是狹窄路段入口處,后隊卡車剛剛碾過的地方!巨大的氣浪裹挾著泥土碎石沖天而起,即便隔著老遠,陳默也能感到腳下的地面劇烈一顫!
“打!”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怒吼,如同點燃了火藥桶!
“噠噠噠噠——!”
“砰砰砰——!”
“轟!轟!”
槍聲、爆炸聲、怒吼聲、慘叫聲瞬間撕裂了沉悶的夜空!子彈撕裂空氣的尖嘯如同死神的唿哨,手榴彈爆炸的火光在蘆葦叢中一閃即逝,映照出扭曲的人影和騰起的煙塵!
伏擊開始了!
陳默的心臟狂跳,但他強迫自己冷靜,耳朵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震耳欲聾的戰場噪音中,竭力捕捉著關鍵信息:
***履帶車中段:**牛皮靴足音陷入極度的混亂!驚恐的日語嘶吼、機槍倉促架設時金屬碰撞的刺耳聲!但緊接著,“轟!”一聲更近的爆炸,位置就在履帶車附近!劇烈的金屬撕裂聲和慘嚎傳來!一輛履帶車啞火了!
***后隊入口:**爆炸點煙塵彌漫,后隊卡車的發動機聲變得嘶啞混亂,偽軍的布鞋足音四散奔逃,夾雜著絕望的哭喊!入口被爆炸和混亂堵死了!
***前導偽軍:**狹窄路段內槍聲最為密集!布鞋奔跑踩踏泥水的聲音、撲倒的聲音、還有…皮靴試圖向前增援卻被混亂阻擋的怒吼和踩踏聲!偽軍像無頭蒼蠅,反而沖亂了日軍隊形!
“好!”老鐘在黑暗中狠狠揮了一下拳頭,聲音因激動而嘶啞,“堵住了!狗日的重機槍沒響起來!”
但戰斗遠未結束!日軍精銳的兇悍在最初的混亂后迅速顯現出來。牛皮靴的足音開始變得有組織,依托啞火的履帶車殘骸和亂石堆進行抵抗!機槍終于架設起來,開始瘋狂掃射壓制!子彈如同潑水般射向兩側的蘆葦叢和亂石堆,打得碎石飛濺,蘆葦成片折斷!
“啊——!”一聲凄厲的慘叫從伏擊者方向傳來,是熟悉的口音!
陳默的心猛地一沉。他聽到了更多壓抑的痛哼和急促的喘息,伏擊者顯然也出現了傷亡。戰況陷入膠著!
就在這時,陳默的耳朵捕捉到一陣奇異的、極其輕微的“沙沙”聲,如同無數條蛇在蘆葦叢中快速游動!聲音的來源,是狹窄路段靠近崗子一側的茂密蘆葦蕩深處,正快速向被堵在路中的日軍核心區逼近!
那不是人!人不可能在茂密的蘆葦叢里移動得如此安靜而迅速!
“小心蘆葦蕩!”陳默脫口而出,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部分槍聲!
幾乎在他示警的同時!
“呼啦——!”
“轟!轟!轟!”
靠近日軍核心區的蘆葦蕩深處,猛地騰起數團熾烈的火光!不是手榴彈那種集中的爆炸,而是瞬間爆燃的火焰!干燥的蘆葦和潑灑的火油瞬間被點燃,火舌如同地獄伸出的魔爪,在夜風的助力下,瘋狂地舔舐著空氣,迅猛無比地卷向依托履帶車殘骸頑抗的日軍!
“火!火!”
“八嘎!滅火!”
“啊——!”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瞬間壓過了槍聲!那是人被活活燒灼時發出的絕望哀鳴!火焰燃燒的噼啪聲、日軍士兵在火海中翻滾撲打的掙扎聲、皮肉燒焦的可怕氣味……即便隔著一段距離,也足以讓人毛骨悚然!
混亂!徹底的混亂!日軍的抵抗意志在這突如其來的烈焰煉獄中被徹底擊垮!幸存的牛皮靴足音瘋狂地向后、向沒有火焰的方向潰退,完全失去了組織!
“沖啊!”伏擊者的怒吼聲再次爆發,如同下山猛虎,從亂石堆后躍出,撲向潰散的敵人!
槍聲、喊殺聲、瀕死的慘叫再次響成一片,但這一次,勝負的天平已無可逆轉地傾斜!
陳默緊繃的身體緩緩松弛下來,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靠著冰冷的墻壁,劇烈地喘息著。耳朵里充斥著戰場末期的追殲聲,以及遠處亂柴崗上,似乎被這邊驚天動地的爆炸和火光所驚擾,而陡然變得更加瘋狂和絕望的鉆機轟鳴。
“成了…”老鐘的聲音在陳默身邊響起,帶著一絲疲憊,卻充滿了劫后余生的亢奮,“探鏟車隊完了!龜田的鉆機,明天就是一堆廢鐵!”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鋪子后門。是紅姑!她的氣息有些急促,身上帶著硝煙和淡淡的血腥味。
“老鐘!陳默!”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快!收拾東西!鎮上的鬼子被驚動了!龜田的增援馬上就到!我們得立刻轉移!”
老鐘沒有絲毫猶豫:“走!”
陳默抓起盲杖,最后“望”了一眼老河灘方向。那里的槍聲已漸漸稀落,火焰仍在燃燒,映紅了半邊夜空。空氣中彌漫著硝煙、血腥和焦糊的惡臭。他仿佛又摸到了那塊染血的陶片,那冰冷的龍紋和滾燙的人血。
這一夜,他“聽”見了死亡,也“聽”見了反抗的驚雷。而老鐘那句“陳默,你摸的是人骨,我們要護的是國骨的根!”,仿佛第一次有了沉甸甸的分量,壓在他的心上,也指明了他將要踏上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