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鐘那句“亥時斷他探鏟車隊”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陳默心上。夜色濃稠如墨,陳默卻毫無睡意,獨自坐在鐘表鋪的后院。晚風帶著江水的濕氣拂過,他指尖捻著一小截老鐘給的炭條,在粗糙的石板上反復勾勒,試圖將白日里在老河灘“聽”到、“嗅”到的路線,轉化為可觸摸的圖形。
東、東北、三百步…鉆機群。
東北偏北、幾十步…森川藥水味的位置。
偽軍驅趕民夫的哭喊聲…崗頂偏南。
龜田與森川爭吵的方位…鉆機群西北側約五十步。
他一遍遍畫著,炭條在石板上摩擦出沙沙的輕響。地形在老鐘的詳盡描述下,已在他腦中形成一幅黑暗卻清晰的圖景:廢棄的老河灘土路,像條僵死的蛇,蜿蜒在亂柴崗東側。路兩旁是半人高的枯黃蘆葦和嶙峋亂石。離崗子約一里地,土路分岔,一條稍寬,通向崗子東頭正在轟鳴的工地;另一條更窄更破,貼著干涸的河床,繞向崗子北面。
車隊會走哪條?陳默的指尖停在岔路口。龜田要效率,森川要保護“遺址”,車隊載著重型鉆機和探鏟,那條稍寬的岔路無疑是首選。押運的火力…他回憶著白天的聲音:沉重的金屬落地悶響,士兵粗重的喘息和鐵鏈拖曳聲,還有偶爾響起的、帶著金屬腔調的日語口令——那是輕機槍或擲彈筒小隊行進時特有的節奏!聲音來源集中在車隊中段偏后的位置。
他將炭條重重地點在代表中后段的位置。這就是老鐘要的“重火力位置”!
“記清楚了?”老鐘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熬夜的沙啞。他不知何時已來到院中。
陳默點點頭,用盲杖精準地點向石板上的幾個關鍵標記:“岔路走左。重器在中后,有機槍。崗上民夫哭喊處偏南,有偽軍看守點,至少五…不,七人。”他的耳朵捕捉過崗上不同方向傳來的鞭響和呵斥聲,通過聲音的方位和頻率,大致判斷著看守的分布。
“好!好!好!”老鐘連說三個好字,語氣中壓抑著激動,“陳默,你這雙耳朵,抵得上十雙眼睛!”他俯身,將石板上的炭痕仔細抹去,“天一亮,你就去老河灘岔路口‘等’著。你是瞎子,去荒灘‘找草藥’,合情合理。車隊經過時,你只需‘看’清一點:押運的鬼子兵,是不是都穿著牛皮靴?”
陳默瞬間明白了老鐘的意圖。日軍步兵多穿膠底帆布鞋或牛皮靴,而偽軍基本是布鞋。牛皮靴踩踏地面的聲音更沉、更悶,質地更硬,行進時的節奏也與布鞋不同。在混亂的車隊行進聲中精確分辨這兩種足音,是極大的挑戰,但并非不可能。
“我盡力。”陳默沉聲道。
“不是盡力,是必須!”老鐘的聲音斬釘截鐵,“這關系到亥時行動的弟兄們能不能活著回來!”
拂曉的天光灰白而稀薄,勉強驅散了些許夜的寒意。陳默已如老鐘安排,像一個真正的、走投無路的盲眼采藥人,蜷縮在老河灘岔路口一塊巨大的風化石后面。他穿著最破舊的單衣,凍得嘴唇發青,懷里抱著個破竹簍,里面胡亂塞著些干枯的艾草和蒲公英。盲杖斜靠在石頭上,沾滿露水和泥漿。
空氣中彌漫著河灘特有的淤泥腥氣和蘆葦腐敗的味道。陳默的耳朵像最精密的雷達天線,捕捉著遠處亂柴崗工地傳來的、比昨日更加密集和狂躁的鉆機轟鳴。那聲音里透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瘋狂,如同垂死野獸的嘶吼。龜田的“最后通牒”,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整個工地。
等待漫長而煎熬。時間在鉆機的咆哮和風吹蘆葦的沙沙聲中一點點流逝。日頭漸高,空氣變得燥熱。陳默的嘴唇干裂起皮,但他連口水都不敢多喝,生怕錯過一絲一毫的動靜。
突然!
一陣極其微弱、卻截然不同的震動,順著地面傳來。不是鉆機那種持續深入的轟鳴,而是…沉重的、有節奏的、來自多個點的震動!如同悶雷貼著地皮滾動而來!
來了!
陳默的心猛地提起,全身的感官瞬間繃緊到極致。他像壁虎一樣緊緊貼住冰冷的巖石,將呼吸壓到最低。
震動越來越強,越來越清晰。緊接著,混雜的聲音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耳廓:
柴油發動機粗魯的咆哮!
金屬履帶碾壓碎石發出的刺耳摩擦和嘩啦聲!
沉重的車輪碾過坑洼路面的顛簸悶響!
還有…無數雙腳踩踏地面的雜亂足音!
聲音的洪流迅速由遠及近,越來越響,震得他腳下的碎石都在微微顫抖。陳默的耳朵如同最高明的指揮家,在這片混亂的交響中,精準地分離出不同的聲部。
方向:正東,沿著老河灘主路而來。
規模:發動機聲至少三臺(兩重一輕),履帶車估計兩輛,輪式車輛(卡車?)聲音混雜其中,難以精確計數,但絕不會少于五輛!腳步聲…密集!非常密集!
兵員構成:足音!陳默屏住呼吸,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分辨那紛沓的腳步聲上。牛皮靴!沉重的、質地硬實的牛皮靴,踩踏時發出的“咔噠”聲和落地悶響非常有特點,主要集中在…車隊中段和后段!數量…他凝神細數,至少有三十多雙!而相對輕飄、落地聲更散的布鞋聲(偽軍),則多在前隊和側翼,數量也不少,約莫二十多人。
重火力位置!陳默的耳朵捕捉到一種特殊的金屬摩擦聲和士兵低沉的、帶著口令節奏的交談聲,日語!這聲音的來源,與那密集的牛皮靴足音核心區完全重合——就在車隊中段偏后,緊跟著那兩輛履帶車之后!那里絕對有重武器小隊!
車隊的速度并不快,沉重的負載和崎嶇的路面限制了它們。聲音的洪流越來越近,仿佛就在咫尺之外。柴油的濃煙味、機油味、士兵身上的汗臭味和皮革味,混雜著翻起的泥土腥氣,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
就在這時,車隊在岔路口停了下來。發動機并未熄火,發出怠速的轟鳴。一陣日語和偽軍翻譯的吆喝聲傳來,似乎在爭論路線。
陳默的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他像石雕般一動不動,連眼珠都不敢轉動一下,生怕一絲最細微的動作引起注意。他能清晰地聽到離他最近的一輛履帶車上,日軍士兵解開帆布篷索的嘩啦聲,還有偽軍跑到路邊撒尿的水流聲。
“少佐命令!走左邊大路!快快的!”一個生硬的日語聲音最終拍板。
短暫的停頓后,發動機的轟鳴陡然加大,沉重的履帶和車輪再次啟動,碾壓著碎石,拐上了那條稍寬的岔路,朝著崗子東頭工地轟鳴的方向駛去。巨大的聲浪裹挾著塵土和廢氣,如同移動的鋼鐵怪獸,緩緩從陳默藏身的巨石旁碾過。地面劇烈震顫,碎石簌簌滾落。
直到車隊的尾音徹底消失在崗子方向,只剩下遠處工地鉆機那不變的瘋狂嘶吼,陳默才敢緩緩吐出一口憋了許久的濁氣。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緊貼在冰冷的巖石上。
他摸索著抓起盲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沿著車隊剛剛碾壓過的車轍邊緣,用盲杖仔細地“丈量”著。履帶的寬度、深度,車輪的間距和輪印形狀…這些觸感傳遞的信息,進一步印證了他聽覺的判斷——重型裝備,絕非普通的運輸卡車。
做完這一切,他才像來時一樣,佝僂著身子,拄著盲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每一步都踩在松軟的車轍印里,留下一個盲乞丐“茫然無知”的足跡。
回到鎮上,他沒有直接去鐘表鋪,而是繞到城隍廟后一個荒廢的柴房——這是老鐘交代的緊急聯絡點。他用盲杖在門板上敲出三長兩短的暗號。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紅姑的臉露了出來,帶著急切:“怎么樣?”
“左路。重器在中后,履帶車后。鬼子兵三十余,牛皮靴,有機槍小隊。偽軍二十余在前側。”陳默語速平穩,報出一串冰冷的數字和方位,“車隊龐大,履帶車兩,重載卡車至少五。”
紅姑倒吸一口涼氣,眼中閃過凝重,但隨即被決然取代:“知道了。你快回去,別引人注意。老鐘自有安排!”
陳默點點頭,轉身融入午后小鎮看似平靜的街巷中。他能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巨大的力量正在這平靜的表象下急速匯聚、奔涌。老鐘那句“亥時斷他探鏟車隊”,不再是虛言,而是即將到來的、染血的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