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驚耳戲
- 聽風者:骨刻山河
- 闊嘴巨笑
- 3363字
- 2025-07-25 06:20:03
腐草和爛泥的刺鼻氣味鉆進鼻腔,陳默背靠著冰冷潮濕的土墻,手指無意識地捻著一根枯草。這里是鎮外亂葬崗附近一處廢棄的磚窯,黑暗、陰冷,空氣中浮動著陳年的煙灰和絕望的氣息。亥時那場驚雷般的戰斗帶來的硝煙味和血腥氣,似乎還頑固地粘在皮膚上,鉆進肺里。
老鐘在角落低聲嘶著氣,紅姑正借著窯口透進的微光,小心翼翼地用布條裹纏他手臂上一道被彈片劃開的傷口。金創藥粉的苦澀氣味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開。
“龜田這王八蛋,反應真快!”紅姑咬著牙,手下動作又輕又快,“咱們前腳剛撤出鋪子,后腳他的人就把整條街封了!挨家挨戶搜!要不是老柴頭他們故意在城西鬧事引開了一隊人…”
“損失呢?”老鐘的聲音透著疲憊,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憂慮。
“折了兩個弟兄…”紅姑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壓抑的痛楚,“傷了四個,都藏好了。最要緊的是,鬼子把出鎮的路口全卡死了,崗哨加了雙倍,巡邏隊跟梳子似的來回篦!”
窯洞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遠處鎮子方向隱隱傳來的、此起彼伏的犬吠和日軍巡邏隊皮靴踏地的整齊悶響,如同無形的絞索,一點點勒緊。探鏟車隊被斷,龜田必然暴跳如雷,接下來的搜捕只會更加瘋狂。他們被困住了,像掉進陷阱的獸。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嗒…嗒嗒…嗒…”聲,極其有規律地,如同某種奇特的暗碼,穿透了死寂的夜,從窯洞外某個方向傳來!
陳默猛地坐直了身體,空洞的“目光”瞬間鎖定了聲音來源——東南方,約百步開外!
老鐘和紅姑也立刻屏住了呼吸。
那聲音斷斷續續,敲擊的材質似乎是某種中空的木頭或竹子,節奏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感,竟像是…某種極其簡化的打擊樂?陳默的耳朵在黑暗中高速運轉,精準地捕捉著每一個節奏的間隔、每一次力度的變化。這絕不是風聲,也不是蟲鳴,是人為的!而且,這敲擊的節奏模式…他心頭猛地一跳,這分明是他幼年流落街頭時,聽那些盲眼老丐唱《蓮花落》討飯前,用來吸引注意和定調的前奏鼓點!
“是…《蓮花落》的引子?”陳默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沙啞。
老鐘緊繃的身體驟然松弛下來,甚至發出一聲極輕的、如釋重負的嘆息:“來了…是‘匠眼’的耳朵!”他掙扎著想起身,紅姑立刻按住他:“你別動,我去!”
紅姑像只靈巧的貍貓,悄無聲息地滑出窯洞,融入濃稠的夜色。片刻之后,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不止一人。紅姑的聲音低低響起:“是自己人。”
一個佝僂的身影被紅姑引了進來,帶著濃重的汗味和泥土氣。陳默的鼻子還捕捉到一絲極淡的、熟悉的草藥味——是老柴頭!
“老鐘…陳大夫…”老柴頭的聲音依舊沙啞,卻透著劫后余生的激動和急切,“‘匠眼’通了!崗子…崗子那邊亂了套了!”
“慢慢說!”老鐘的聲音也帶上了急切。
“龜田那狗日的瘋了!”老柴頭喘著粗氣,“天剛亮,他就把森川那戴眼鏡的鬼子關起來了!說是他延誤了工事,才害得車隊被劫!然后…然后他逼著剩下的小鬼子,把帶來的炸藥全堆在了崗子東頭那個最大的鉆坑邊上!民夫們都被刺刀頂著,在坑里埋炸藥呢!周二狗偷偷跟我說,聽見龜田在那吼,說…說今天午時三刻,要是再挖不出能當‘證據’的寶貝,就把整個山頭炸平!”
“午時三刻?!”紅姑倒吸一口冷氣,“現在都快卯時了!只剩下不到兩個時辰!”
炸山!龜田被逼到了絕路,終于撕下了最后一點偽裝的耐心,露出了赤裸裸的毀滅本性!森川被囚禁,最后的緩沖也消失了!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窯洞里的每一個人。時間!他們最缺的就是時間!車隊被毀,龜田損失慘重,但也徹底激怒了他。封鎖嚴密,人手折損,他們此刻被困在這荒郊野外的破窯里,連靠近龍骨崗都難如登天,又如何阻止那即將引爆的、毀滅性的炸藥?
“不能炸…”老鐘的聲音嘶啞,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血沫,“那是根…是命脈啊…”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陳默突然開口,聲音異常冷靜:“老柴頭,你進來時敲的引子…完整的《蓮花落》,丐幫的兄弟們,現在還能唱嗎?”
老柴頭一愣,隨即點頭:“唱!咋不能唱?討飯的看家本事!就是…現在鬼子查得嚴,不敢在街上唱了…”
“不在街上唱。”陳默空洞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土窯的墻壁,投向了亂柴崗的方向,“就在崗子下面唱!圍著那些被逼埋炸藥的民夫唱!”
窯洞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老鐘和紅姑都愕然地“望”向陳默。
“陳大夫,你…這是什么意思?”紅姑不解。
“用《蓮花落》傳信!”陳默的語速快了起來,思路從未如此清晰,“龜田不懂我們的俚語小調,偽軍也未必全懂!讓丐幫的兄弟們,圍著工地唱!唱詞要改,把‘午時三刻’、‘炸藥’、‘炸山’這些關鍵,用暗語編進唱詞里!唱給民夫聽!更要唱給…可能還在附近監視的森川聽!”他想起了那個反對炸山、視之為“犯罪”的日本學者。
老鐘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如同點燃了兩簇火苗:“聲東擊西?亂中取信?”
“不止!”陳默的指尖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龜田關押森川,說明他們內部矛盾已深!森川如果聽到唱詞,知道龜田真要炸山毀掉他視若珍寶的‘學術’,他會怎么做?他會不會反抗?哪怕只是制造一點混亂,拖延一點時間,都是我們的機會!”
“好!好一個驚耳戲!”老鐘猛地一拍大腿,牽扯到傷口,疼得齜牙咧嘴也顧不上,“老柴頭!聽清楚了嗎?立刻去找能唱《蓮花落》的兄弟!越多越好!告訴他們,唱!圍著崗子大聲唱!唱詞這樣編…”
老鐘壓低聲音,對著老柴頭急促地口述著改編的唱詞暗碼。什么“午時三刻閻王到”(指炸藥引爆時間),“地龍翻身山要倒”(指炸山),“金絲雀兒困籠牢”(指森川被囚)…將關鍵信息巧妙地嵌入傳統的蓮花落調子中。
老柴頭聽得連連點頭,渾濁的老眼里也燃起了光:“懂了!老漢這就去!拼了這把老骨頭,也把話傳到位!”
他佝僂的身影迅速消失在窯洞外的黑暗中。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刻都像在油鍋里煎熬。陳默盤膝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將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雙耳之上。他需要“聽”到崗子那邊的動靜,那將決定他們下一步,甚至是唯一一步的行動。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半個時辰,也許更久…
一絲微弱、飄忽、卻頑強不屈的聲音,如同初春的第一縷細風,艱難地穿透了燥熱的空氣和遠處鉆機殘余的轟鳴,絲絲縷縷地鉆進了陳默的耳廓!
來了!
是《蓮花落》!那熟悉的、帶著悲涼與市井氣息的調子!不是一個聲音,是許多個蒼老、嘶啞、甚至跑調的聲音匯聚在一起!由遠及近,如同一條無形的聲浪帶,正艱難地向著亂柴崗工地圍攏過去!
“正月里來是新年喲…閻王爺發帖不隔夜啊…”(暗指午時三刻將至)
“二月里來龍抬頭喂…地龍翻身莫要愁哇…”(暗指炸山危險)
“三月里來…金絲雀兒…雀兒哭在籠里頭哎…”(暗指森川被囚)
唱詞斷斷續續,聲音忽高忽低,顯然演唱者也在極力躲避著日偽軍的驅趕和呵斥。陳默甚至能聽到偽軍粗暴的罵聲、槍托砸人的悶響,以及丐幫兄弟被打倒后依舊頑強唱出的、變了調的嘶喊!
但這聲音,如同野火燎原的草種,頑強地傳播著!
突然!
崗子工地方向,傳來一陣異常的騷動!不再是偽軍驅趕民夫的呵斥,而是日語憤怒的咆哮和爭辯!聲音的來源…似乎是工地邊緣一處臨時搭建的板房(森川的臨時研究室)方向!
“八嘎!放開我!你們這些莽夫!你們在毀滅歷史!毀滅證據!”一個帶著學者腔調的日語憤怒地嘶吼著,是森川!
“森川博士!少佐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炸藥區!”日軍士兵生硬的阻攔聲。
“滾開!我要見龜田!立刻!馬上!”森川的聲音充滿了不顧一切的瘋狂,“他不能炸!那里有祭壇的痕跡!有玉器的線索!炸了就什么都沒了!”
爭吵聲迅速升級,演變成了肢體沖突的推搡和怒吼!工地上日軍的注意力,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內部沖突吸引過去!偽軍們不知所措,民夫們趁機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惶恐地張望。整個工地陷入一片混亂!
“成了!”紅姑激動地低呼一聲,“森川鬧起來了!”
老鐘猛地站起身,眼中精光爆射,疲憊一掃而空:“亂得好!這就是我們的縫!”他一把抓起靠在墻角的盲杖,塞進陳默手里,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陳默!紅姑!走!我們趁亂摸上崗子!鬼子探鏟車隊斷了,龜田狗急跳墻要炸山,但老鐘我修鐘表的手藝沒斷!他龜田想炸咱們的根?做夢!明日亥時,老子要斷了他的鉆鏟車隊!徹底掐了他的念想!”
陳默握緊了冰冷的盲杖,杖身傳遞來老鐘手掌灼熱的溫度和破釜沉舟的力量。遠處工地上的混亂喧囂、丐幫兄弟用血淚唱響的《蓮花落》、森川絕望的怒吼…所有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匯成一股無形的洪流,推動著他,也推動著這微弱的反抗之火,再次撲向那即將噴發的火山口。
驚耳一曲,已亂敵陣。下一場硬仗,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