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棚里的空氣瞬間凝固,如同結(jié)冰的湖面。十幾雙疲憊而警惕的眼睛死死盯住水中的不速之客。那人精悍如刀的目光掃過眾人,最終定格在唐糖那只扭曲變形、纏著污濁布條的手上,眼神銳利得能刮下皮肉。
“折伯?!”瘸子張失聲叫了出來,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您…您還活著?!”
水中的老者——折伯,布滿皺紋和水銹的臉上沒有絲毫波瀾,只有深潭般的警惕。他像一頭離群的老狼,沉默地打量著這群傷痕累累的闖入者,目光最終落在老鐘那張飽經(jīng)風霜、卻自有一股沉穩(wěn)氣度的臉上。
“外鄉(xiāng)人,帶個殘廢,闖野鴨洼,還認得‘灶頭標’?”折伯的聲音沙啞低沉,帶著湖風磨礪的粗糲,“說清楚。說不清…”他手中那柄磨得锃亮的魚叉微微上挑,寒光在夕陽下刺眼,“這洼子里的爛泥,不差多埋幾副骨頭。”
老鐘深吸一口氣,壓下腿傷的劇痛,迎著折伯審視的目光,聲音沉穩(wěn)如山:“老哥,我們是打鬼子的。這斷手的兄弟,是拼了命才把龜田的鉆機鐵王八燒成廢鐵的好漢!野狐嶺的道觀玄清道長…也是死在他們手里的!”
折伯握魚叉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玄清老道,野鴨洼邊上誰沒受過他的恩惠?他渾濁的老眼掃過唐糖慘白的臉,掃過眾人身上襤褸帶血的衣衫,最后落在老鐘那條被血浸透的褲腿上。他沉默著,像一塊被湖水沖刷千年的礁石。
突然,他動了。像一條滑溜的大魚,無聲地游到土墩邊,濕漉漉地爬了上來,帶起一股濃重的湖水腥氣和淤泥味。他徑直走到唐糖身邊,蹲下,伸出粗糙如樹皮的手,小心翼翼地掀開唐糖腿上那被血水和泥污浸透的布條。
森白的骨茬刺目地暴露在傍晚微弱的余暉下,傷口邊緣紅腫潰爛,散發(fā)出腐敗的惡臭。
折伯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jié)。他猛地抬頭,看向正在用搗碎的野菖蒲根莖給唐糖敷藥的陳默:“你弄的?”
“缺藥,只能先清熱消腫,吊住命。”陳默的聲音平靜無波,指尖捻著藥泥,感受其粘稠的質(zhì)感。
“吊命?”折伯嗤笑一聲,帶著一種看透生死的冷酷,“熱毒入骨,爛到筋里!光靠這點草根爛泥,吊到明天也是爛透心肝!”他猛地起身,走到窩棚角落,一腳踢開一堆腐朽的蘆葦,露出下面一個用油布層層包裹的、半埋在濕泥里的陶壇。拍開泥封,一股極其濃烈、混合著硫磺、硝石和某種奇異草木灰燼的刺鼻氣味猛地沖了出來!
“火硝、硫磺粉、還有老桑木炭灰!”折伯抓起一把黑灰色的粉末,不由分說地按在唐糖腿傷潰爛最深處!“忍著點!”
“啊——!”昏迷中的唐糖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嘶嚎,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
“你干什么?!”紅姑驚怒交加,撲上去想攔。
“滾開!”折伯低吼一聲,枯瘦的手臂卻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死死按住唐糖,“想活命,就得刮骨療毒!這點‘火捻子粉’都受不了,趁早丟湖里喂王八!”
劇烈的灼痛如同燒紅的鐵釬捅進骨髓!唐糖猛地睜開眼,眼球布滿血絲,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嗬嗬聲,完好的左手死死摳進身下的爛泥里!汗水、血水和泥水瞬間浸透了他全身!
陳默的指尖閃電般搭上唐糖的腕脈。那原本虛弱的脈象在劇痛刺激下陡然變得洪大而數(shù)急,如同決堤的洪水!這不是好轉(zhuǎn),是垂死掙扎!
“脈洪而散!元氣欲脫!”陳默厲聲喝道,手中銀針毫不猶豫地刺入唐糖人中、內(nèi)關(guān)、涌泉等幾處回陽固脫的要穴!同時朝紅姑吼道:“按住他!別讓他掙開傷口!”
紅姑和兩個隊員用盡全力壓住唐糖痙攣的身體。陳默的銀針如同定海神針,強行穩(wěn)住那狂亂奔涌的氣血。折伯則不管不顧,用一塊破布蘸著臟水,將火捻子粉狠狠揉搓進潰爛的創(chuàng)口深處!每一次揉搓,都帶起唐糖撕心裂肺的慘叫和一股股腥臭發(fā)黑的膿血!
這近乎酷刑的處置持續(xù)了仿佛一個世紀。當折伯終于停手,唐糖已再次陷入深度昏迷,渾身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但腿傷處那觸目驚心的黑紫色腫脹,竟肉眼可見地消退了幾分!一股更為濃烈、卻不再那么腐敗的腥氣彌漫開來。
“死不了,看造化吧。”折伯喘著粗氣,用湖水洗著手上的血污,眼神復雜地看了一眼臉色蒼白、幾乎虛脫的陳默,“你這瞎子,針扎得倒準。”
信任的堅冰,在血與火的淬煉中,裂開了一道縫隙。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沒了野鴨洼。窩棚里燃起了微弱的、用干蘆葦和魚油點燃的火堆,光影在眾人疲憊的臉上跳動。折伯蹲在火堆旁,沉默地用一把小刀削著幾根細長的蘆葦桿,動作靈巧而專注。
“龜田的汽艇,白天沒摸著門道,晚上更不敢進來。”折伯頭也不抬,聲音低沉,“但這老狗鼻子靈,明天天一亮,肯定調(diào)小船進來搜。這野鴨洼心子,藏不了多久。”
“老哥,可有出路?”老鐘沉聲問道,目光落在折伯手下那些被削得薄如蟬翼的蘆葦膜片上。
“出路?”折伯冷笑一聲,將一片近乎透明的蘆葦膜片對著火光,仔細檢查著透光度,“龜田把野鴨湖圍成了鐵桶,想從水路出去,難比登天!除非…”他頓了頓,枯瘦的手指靈巧地將幾片蘆葦膜片疊在一起,邊緣用唾液粘合,動作快得令人眼花繚亂。轉(zhuǎn)眼間,一個巴掌大小、兩頭尖翹、形如柳葉的船體雛形出現(xiàn)在他手中!
“紙船?”紅姑愕然。
“是蘆葦船!”折伯糾正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傲,“我們折家祖?zhèn)鞯氖炙嚕萌晟睦咸J葦內(nèi)膜,九蒸九曬,捶打去筋,再熬魚鰾膠粘合…做出的船,輕如鴻毛,韌如牛筋,入水不沉,遇浪不翻!”他拿起旁邊一個同樣用蘆葦膜精心糊成的微型船艙,小心地粘在船體上,一艘精巧絕倫的微型船模瞬間成型!
陳默的指尖拂過那艘小船。觸感輕薄柔韌,帶著蘆葦特有的微涼和魚膠的微黏。他的耳朵捕捉到折伯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聲響——削膜的沙沙聲、粘合的輕響、船體在指尖下極其細微的彈性形變聲…這絕非凡物!
“這船…能帶我們出去?”瘸子張充滿希冀地問。
“放屁!”折伯毫不客氣地啐了一口,“這船是‘信船’!載不動人,只載得動消息!”他小心地從懷里摸出一個比指甲蓋還小的油紙包,打開,里面是半截削得極尖的炭條。他伏在火堆旁,就在那小小的船模艙內(nèi)壁上,以驚人的微雕技藝,飛快地書寫著細如蚊足的符號!
“這是…”老鐘湊近細看,那些符號似字非字,似畫非畫,充滿了奇特的韻律感。
“灶戶的‘水書’!只有湖邊幾個老灶頭才認得!”折伯頭也不抬,語速飛快,“野鴨洼往北三十里,黑魚嘴,有我們折家早年藏鹽的一條秘道,通陸路!但水道入口被鬼子沉船堵了大半,只有小筏子能貼著邊擠過去!這信船,就是送去黑魚嘴的引路燈!”
他將書寫完畢的微型信船托在掌心,走到窩棚邊緣的水邊。他并不急著放下,而是側(cè)耳傾聽著風聲,又抬頭看了看稀疏的星斗方位。夜風吹過蘆葦,發(fā)出沙沙的低語。
“成了!”折伯眼中精光一閃,手腕輕輕一抖。那艘輕若無物的蘆葦船便如同一片真正的柳葉,悄無聲息地滑入幽暗的水面。它甚至沒有激起一絲漣漪,便乘著一股幾乎感覺不到的、貼著水面流動的晚風,輕盈而迅捷地向著西北方向滑去,眨眼間便消失在濃密的蘆葦叢深處,無影無蹤。
“這…這能行?”紅姑看著空蕩蕩的水面,難以置信。
“野鴨湖的水路,風和水流都有靈性!”折伯的聲音帶著一種與天地溝通的神秘自信,“什么時候刮什么風,什么時辰走什么水,都刻在骨子里!這信船認風認水,比人認路還準!只要黑魚嘴的‘燈’還亮著,它就能把信送到!”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傾聽的陳默突然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折伯…您這信船,送得出去。可我們…恐怕等不到回信了。”
“什么意思?”老鐘心頭一緊。
陳默的耳朵微微轉(zhuǎn)動,空洞的“目光”投向東南方向那片深邃的黑暗:“水…水里有東西過來了。不是魚…是木頭劃水的聲音…很輕,很慢…不止一個…在散開!”
窩棚里的空氣瞬間降至冰點!所有人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折伯臉色劇變,猛地撲到水邊,將耳朵緊貼水面。幾秒鐘后,他抬起頭,眼中第一次露出駭然之色:“是‘水鬼’!龜田的潛水隊!這幫畜生,真敢晚上摸進來!”
遠處幽暗的水面上,幾道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極其微弱的漣漪,正如同毒蛇的游痕,悄無聲息地朝著他們藏身的土墩窩棚,緩緩包圍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