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自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武德九年的雪來得比往年早，小雪節(jié)氣剛過，終南山就落了場沒膝的大雪。長安城的權貴們圍著火爐賞雪賦詩時，終南山深處的茅屋里，五歲的李玄昭正踩著木屐，幫長姐李朱明掃去窗臺上的積雪。這處茅屋是駙馬李道淵特意請山民搭建的，屋頂覆著厚厚的茅草，四壁糊著摻了麻筋的黃泥，墻角的火塘里永遠燃著松針，煙順著竹管做的煙囪裊裊飄出，在雪霧里散成淡淡的青痕。

朱明比玄昭早出生一刻，卻總被乳母們念叨“女娃子身子弱“。此刻她裹著件半舊的錦襖——那是長安城里時興的樣式，卻被昭陽公主特意磨去了金線繡紋，只留素凈的暗花——正踮著腳往瓦罐里添松枝，火苗舔著罐底，發(fā)出噼啪的輕響，罐里煮著的小米粥咕嘟冒泡，香氣混著松煙味填滿了整個屋子。

“阿姐，今日先生要講《道德經(jīng)》嗎？“玄昭的聲音還帶著孩童的軟糯，卻比同齡孩子少了幾分頑劣。他手里握著半截木炭，在泥地上畫著歪歪扭扭的符號，那是昨日從云游道士那里學來的八卦圖。屋檐下掛著的冰凌折射著雪光，照在他認真的側臉，竟有幾分早慧的沉靜。

朱明回頭時，鬢角的絨毛沾了點雪粒，她伸手替弟弟拂去肩頭的落雪，動作輕柔得像擺弄易碎的瓷瓶：“先生說今日要考我們《詩經(jīng)》，你若背不出'七月流火'，定要罰抄的。“她說話時總微微低著頭，這是乳母教的規(guī)矩——“女子無才便是德，少說話多做事“。可玄昭知道，阿姐背詩比他快，算學比他精，連先生都私下夸她“有鳳雛之智“，只是這話從不敢讓外人聽見。

正說著，木門被推開，帶進來一陣寒風。年過花甲的先生拄著拐杖走進來，他粗布道袍上沾著雪，手里卻緊緊護著個布包，打開一看，是兩本用麻線裝訂的冊子，紙頁泛黃，邊角都磨卷了。“這是貧道托山下貨郎帶的《傷寒論》殘卷，“老道士咳嗽著坐在火塘邊，凍得發(fā)紫的手指湊近火苗，“城里又鬧時疫了，聽說西市那邊已經(jīng)封了三條街。“

玄昭的目光暗了暗。他雖隱居終南，卻常聽下山采買的仆役說起長安的事。去年冬天，城西貧民窟一場瘟疫，死了上百口人，官府只派人燒了些艾草，連口薄棺都舍不得給，尸體就直接拖去亂葬崗埋了。他想起三歲時隨父母回長安，馬車經(jīng)過西市，看見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女童，光著腳在雪地里追著富人的馬車乞討，被家丁一鞭子抽倒在泥水里，那哭聲像針一樣扎進他心里。

“先生，為何同是爹娘生的，有的孩子能穿錦緞，有的卻要凍死街頭？“玄昭的聲音很輕，卻讓火塘邊的空氣都凝住了。

老道士望著跳動的火苗，沉默半晌才開口：“《道德經(jīng)》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芻狗也有靈性。只是這世道的秤，從來就沒平過。“他從懷里摸出個干硬的麥餅，掰成三塊，“今早下山，見著王二家的娃餓哭了，把這餅子分了半塊給他。“

朱明把自己那碗粥往先生面前推了推：“先生您吃粥，麥餅留著下午墊饑。“她的動作自然，卻在抬頭時飛快地瞟了眼玄昭——在家時母親總說“男子是天，女子是地，地要承天“，吃飯時好東西要先緊著男子，可在這終南山的茅屋里，他們姐弟倆從未分過彼此。

午后雪停了，玄昭帶著朱明去后山采藥。山路覆著雪，玄昭走在前面開路，特意把好走的地方讓給姐姐。朱明跟在后面，手里提著竹籃，里面裝著剛采的蒲公英和艾草。山坳里有戶獵戶家，屋頂?shù)姆e雪壓塌了半角，獵戶的婆娘正坐在門檻上哭，懷里抱著個面黃肌瘦的孩子，那孩子嘴唇干裂，呼吸微弱。

“是風寒入骨，“朱明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額頭，聲音帶著她自己都沒察覺的鎮(zhèn)定，“阿弟，去把咱們帶的麻黃和桂枝拿來。“她指揮著玄昭生火、煎藥，動作熟練得不像個五歲女童——這些年跟著先生學醫(yī)，她早已能處理常見的病癥。

獵戶婆娘撲通跪在雪地里，磕得額頭滲出血：“小神仙！你們是活菩薩啊！“她男人上個月進山打獵摔斷了腿，家里早已斷了糧，若不是這對孩子路過，怕是一家三口都要凍死在這山里。

玄昭扶她起來時，指尖觸到她粗糙的手掌，像摸到老樹皮一樣硌得慌。他望著這破敗的茅屋，望著墻角堆著的半筐發(fā)霉的土豆，突然想起先生說的“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可這“本“在寒風里，竟脆弱得一陣風就能吹倒。

暮色四合時，姐弟倆才回到茅屋。剛進門就見管家?guī)е鴰讉€仆役候在院里，他們帶來了長安的衣物和吃食，還有一封昭陽公主的親筆信。朱明接過信時，手指微微顫抖——母親的字跡娟秀，卻總在信里叮囑她“恪守婦道，勿顯鋒芒“，不像給玄昭的信，滿是“勤學苦讀，將來承繼家業(yè)“的期許。

“公主說，宮里的吳貴妃生了位皇子，陛下大赦天下，“管家低聲稟報，眼角的余光卻瞟著玄昭，“只是......城西貧民窟又凍死了三十多人，官府怕驚動圣駕，連夜把尸體拖去亂葬崗了。“

玄昭沒說話，只是走到窗邊，望著終南山深處的夜色。山風呼嘯，像無數(shù)冤魂在哭嚎。他想起白天獵戶家的孩子，想起雪地里乞討的女童，想起那些在史書中連名字都留不下的百姓。突然，他拿起木炭，在泥墻上用力寫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字跡歪歪扭扭，卻帶著股狠勁，像要把這世道的不公刻進骨頭里。

朱明看著那行字，又看了看弟弟眼中的火光，悄悄把母親信里“女子當嫻靜“的話折了起來。她知道，終南山的雪終會融化，但這世道的寒冷，或許需要很久很久，才能被真正的暖意驅散。而他們這對生于祥瑞的龍鳳雙子，從降生那一刻起，就注定要卷入這冰冷的人間。

夜?jié)u深，茅屋里的松火還在燃燒。遠處的長安城，太極宮的燈火輝煌如舊，權貴們在宴飲歡笑；而終南山腳下的村莊，無數(shù)百姓正蜷縮在漏風的土屋里，祈禱著明天能有口熱飯吃。這是武德十年的冬天，史書上只記著“歲稔年豐，四海升平“，卻沒人記得，這年冬天，終南山的雪地里，埋著多少無人知曉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