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自《禮記·禮運》“麟鳳龜龍，謂之四靈“

長安城外的終南山在武德九年的深秋總是裹著一層濕冷的霧，可長安城的太極宮卻暖得像揣著團炭火。武德九年十月廿三這日，寅時的梆子剛敲過第一響，駙馬府后院的產房里就傳出撕心裂肺的痛呼，驚得廊下掛著的銅鈴叮當作響，把檐角蹲守的石獅子都襯得愈發沉默。

產房外的青磚地已經被婆子們潑了七遍艾草水，還是擋不住從門縫里滲出來的血腥氣。駙馬李道淵穿著緋紅官袍，雙手背在身后反復踱步，錦靴踩過積水時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袍角，他卻渾然不覺。宮墻上的角樓傳來更夫打更的梆子聲，三短一長，正是寅正時分，他抬頭望了眼天邊，啟明星亮得刺眼，像極了二十年前在太極殿初見昭陽長公主時，她鳳冠上那顆鴿卵大的東珠。

“駙馬爺，您別急，長公主吉人天相......“管家李忠佝僂著背，話沒說完就被產房里陡然拔高的痛呼打斷。這已經是昭陽公主生產的第三個時辰，產房里的穩婆換了兩撥，燒紅的剪刀在銅盆里燙得滋滋作響，染紅的布條扔出來時還冒著熱氣，在深秋的寒風里迅速凝上暗紅的冰碴。

昭陽公主的貼身侍女碧月端著參湯從偏廳出來，看見李道淵鬢角的白發又添了幾根，嘴唇囁嚅著想說什么，最終只化作一聲輕咳：“駙馬爺，太醫剛診過脈，說公主脈象還算穩......“話音未落，產房里突然傳出一聲清亮的啼哭，像道驚雷劈開了濃重的夜色。

“生了！是位小公子！“穩婆抱著襁褓沖出來時，臉上的血污混著汗水往下淌，跪在地上的膝蓋壓得青磚咯吱作響。李道淵剛要邁腿，里頭又傳出一聲啼哭，比先前那聲更顯清亮婉轉，帶著股不屈的韌勁。

“還有一位！是位千金！龍鳳胎！“

李道淵僵在原地，轉身時撞見匆匆趕來的太醫，老醫者花白的胡須上還沾著藥渣：“駙馬爺，長公主......“話沒說完，產房里突然傳來碧月的驚呼，眾人慌忙涌進去，只見昭陽公主躺在血泊中，臉色慘白如紙，指尖卻死死攥著李道淵的衣角，氣若游絲地說：“我夢見......青龍銜珠，朱雀振翅，都往我懷里鉆......“

這話剛落，窗外突然掠過兩道金光，一道如龍騰躍，一道似雀高飛，轉瞬沒入終南山的霧靄里。守在院外的小吏揉了揉眼睛，以為是自己凍僵了看錯，直到多年后在史書上讀到“武德九年冬，駙馬府誕龍鳳雙子，祥云覆城三日“，才驚覺那日所見并非幻覺——只是他不知道，史書上沒寫的是，那天長安城的西市，有個賣炭翁凍死在街角，懷里還揣著沒賣出去的半筐炭，他那七歲的女兒被牙婆用兩串銅錢牽走，從此沒入煙塵。

宮里的賞賜在午時就送來了，十六抬的朱漆禮盒從朱雀大街一路排到駙馬府門口，明黃色的綢緞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內侍監總管尖著嗓子宣讀圣旨，無非是“天家有喜““龍鳳呈祥“之類的話，跪在最前排的李道淵聽見身后傳來細碎的議論，說這對雙生子怕是要被接入宮中教養，又說長公主這胎生得正是時候，如今秦王剛定天下，正需這般吉兆穩固人心。

昭陽公主醒來時，兩個嬰兒已經被裹在云錦襁褓里。男孩眉眼像極了李道淵，鼻梁高挺，下頜線帶著股天生的英氣；女孩卻繼承了昭陽的杏眼，睫毛長而密，睡著時還在輕輕顫動。李道淵握著妻子的手，指腹摩挲著她手腕上的玉鐲，那是當年太宗皇帝賜的嫁妝，如今玉上的暖光映著兩個孩子的臉，倒真有幾分龍鳳呈祥的意味。

“就叫李玄昭吧?！罢殃柟鞯穆曇暨€有些虛弱，指尖輕點男孩的額頭，“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愿他能看透這世間虛實?！八D向女孩時，目光柔和了許多，“女孩就叫李朱明，取朱雀光明之意，盼她此生能得安穩?！?

李道淵點頭應下，正要說些什么，卻見管家匆匆進來，臉色發白：“駙馬爺，西市那邊......今早凍死的賣炭翁，他婆娘抱著孩子在府門外哭暈了，要不要......“

昭陽公主的眉頭瞬間蹙起，李道淵看了眼襁褓中熟睡的孩子，輕聲道：“給些銀兩，讓她好生安葬了吧。再問問，那孩子......“

“回駙馬爺，已經被人買走了?！肮芗业穆曇魤旱煤艿?，“說是......買去給城南王御史家的公子做童養媳?！?

產房里霎時安靜下來，只有嬰兒均勻的呼吸聲。昭陽公主望著窗欞上雕刻的纏枝蓮紋，突然嘆了口氣：“這長安城里，每天都有多少人凍死餓死？我們救得了一個，救得了千萬個嗎？“

李道淵沒說話，只是將女兒抱得更緊了些。他知道妻子說的是實話，就像他知道史書上只會記下今日龍鳳降世的祥瑞，不會提那個凍死在街角的賣炭翁；就像他知道多年后有人會說這對雙生子是天命所歸，卻不會記得那個被兩串銅錢賣掉的女孩，她本該有個像朱明一樣好聽的名字。

暮色降臨時，終南山的霧氣漫進了長安城的胡同。貧民窟里，張屠戶正用刀刮著案上的殘肉，他婆娘抱著剛滿周歲的兒子喂奶，渾濁的眼睛望著對門破廟里閃爍的油燈——那里住著個游方道士，據說能畫符驅邪，今早她剛用半塊發霉的餅子求了道平安符，貼在兒子的襁褓上。

而在城東的駙馬府，李玄昭和李朱明的洗三禮正準備開場。香料鋪的老板送來最好的沉水香，綢緞莊的掌柜親自捧著百匹錦緞候在門外，太醫院的院判帶著三名太醫守在偏廳，生怕這對金枝玉葉有半點閃失。沒有人注意到，西市的排水溝里，正漂著半只凍僵的草鞋，鞋面上還沾著沒清理干凈的泥垢，像極了這片土地上無聲死去的千萬生靈。

當洗三的銅盆被端進來時，李玄昭突然睜開了眼睛。那雙本該懵懂的眸子里，竟閃過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悲憫，他望著窗外漸濃的夜色，小嘴翕動著，仿佛在說些什么。守在旁邊的乳母只當是孩子餓了，連忙抱起他準備喂奶，卻沒看見嬰兒眼角滑落的一滴淚，在接觸到空氣的瞬間，凝成了細小的冰晶。

這一日，史書上寫的是“天朗氣清，龍鳳呈祥“；而長安城的泥土里，寫的是另一個故事。只是那時的人們還不知道，這對降生于祥瑞中的雙生子，未來會如何攪動這盛世下的暗流，就像他們不知道，終南山的霧里，早已藏好了改變天下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