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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笑語之間試風骨

次日清晨,天光才亮,李知禾便拎著手卷趕至府衙。

尚未入堂,便見知州程允恭迎面而來,一身朝服整肅,面色和煦:“李御史今日精神頗佳,正巧下官也欲邀你一同出行,鄉(xiāng)中新立常平倉兩處,不若隨我走上一遭,看看新法推行成果,鄉(xiāng)民多半感激涕零。”

李知禾聽罷,心中暗忖:怕不是又要帶我去‘指定示范村’轉(zhuǎn)悠,光看稻穗,不見田泥。

他微一拱手,臉上仍掛著笑:“昨日程知州言及青苗之惠、鄉(xiāng)民之和,下官深感欣慰。如此看來,農(nóng)戶日子皆甚是太平,倒也無需再奔波于寒野之間,徒擾民生。”

程允恭臉上笑意微頓,復又笑道:“李御史言重了。既奉天命來此,自是下官職責所在,豈敢懈怠?”

李知禾佯作沉吟,忽地拈須輕笑道:“不若如此,鄉(xiāng)中之行暫緩。下官此來,先欲核查三事。”

“哦?李御史請講。”

“其一,核青苗貸之鄉(xiāng)戶細賬,貸放幾許,落于何人之手,何時借出,何日應還;

其二,核常平倉出入之簿,查倉廩實存,賬目是否清明合核;

其三,核近月流民之冊,安置有無、人數(shù)幾何,是否與報事相符。”

此話一出,原本還掛著笑容的程允恭,臉色登時一凝。

這小子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原本按他的設想,不過是帶著御史轉(zhuǎn)轉(zhuǎn)示范村、看看倉口封條,再找?guī)讘簟肮僭挶车檬臁钡泥l(xiāng)老聊幾句,就算查訪過了。

可這李知禾張口閉口“核賬”“核倉”“核民冊”,三樣都是動真格的,且直指實處,不給半點虛晃余地。

他連忙打了個哈哈,拱手笑道:“李御史所言極當,只是——提舉常平司的趙提舉、以及戶曹主事王敬,皆于月前請了歸省假,今時不在府中。”

李知禾抬眼一挑,似笑非笑:“竟如此巧?偏這兩位關鍵官員不在城中,那我這三事恐怕一時難核。若非奉詔查驗倒也罷了,如今卻不得不遵規(guī)照驗,不若……如此罷。”

他話鋒一轉(zhuǎn),拍拍手中手卷:“回京之差旅尚有余數(shù),十日之限尚未屆期,不若我先啟程回汴,煩請程知州于二位回任之日草擬公函,待下官接旨再來,如何?”

程允恭一聽,差點脫口而出“莫要!”

可面子終究要顧,便強壓怒意:“李御史言之有理……只不過,兩位屬員親族所居不過離定州十數(shù)里,下官這便遣人飛馬催回,午后應該就來了。”

“哦?”李知禾笑著點頭,“那可再好不過了。程知州,您不早說,害得我差點打點行裝要走人呢。”

他言語風輕云淡,眼中卻閃著一絲冷意。

程允恭只覺腦仁微跳,腹中暗道:此人來意分明,不為寒暄敷陳,而是意在審本窮源。

他略一沉吟,面色很快恢復了從容,拱手一笑:“只是趙提舉與戶曹王主事皆是臨時返鄉(xiāng),召人歸衙尚需些時日。不若如此,還請移步寒舍,一來權作休憩,二來下官昨日公務繁冗,未得設宴迎接,實是失禮,今日可算補過一席。”

李知禾微微挑眉:你昨日忙著清賬瞞情,恐怕連火燒眉毛都顧不上,還記得我這小御史?

嘴上卻笑道:“這……不會叨擾知州府中家眷吧?”

程允恭哈哈一笑,擺手道:“無妨無妨,內(nèi)子素喜清靜,府中亦無外客,此時正好清閑。”

李知禾笑著頷首:“既如此,那下官便叨擾了。”

兩人說話間已出了后堂,程允恭喚來隨從備轎,不多時便沿街而行,向程府而去。

程允恭一路談笑,不時指點街巷坊口,言辭中頗有“定州為北地要沖、政通人和”的意味。

李知禾卻只聽不語,眼神在府門前匾額上略作停留——“清遠堂”。

“名字倒雅,規(guī)矩更雅,連邀我吃飯都要講“風雅之請”,不知道這頓飯,是不是那鴻門宴。”

第一道是糟蒸鯉魚,魚肉酥軟,酒香清遠;第二道熬雪芽豆腐,細若凝脂,湯色澄明;又一道蜜炙駝蹄,甜香之下帶著一絲咸鮮;還有爐烤羊肋,香氣撲鼻,佐以胡餅;最后則是定州地方特點的干炒蓼麥粉,入口筋道微辣,甚是開胃。

光這幾樣菜,擱外頭飯館里,沒有兩千文只怕打不住,這程知州倒是真舍得下血本。

程允恭親斟一杯溫釀,舉杯笑道:“李御史遠來辛苦,此酒乃本地雪釀,取自涿水初解之泉,味雖清淡,卻最解乏乏之氣。”

李知禾亦舉杯,拱手道:“程公好興致,下官惶恐。”

觥籌之間,程允恭隨意閑聊幾句,話鋒一轉(zhuǎn),卻忽地笑問:“不知李御史昨日所觀,是否已察地方風貌之盛?”

“確有其盛。”李知禾笑了笑,“街市繁華,坊民安穩(wěn),果然與報事所言一致。”

程允恭輕咳一聲:“不過青苗一事,始終乃朝廷新政,處處在磨合期……御史莫怪地方之粗疏。”

李知禾夾了筷蜜炙駝蹄,輕咬一口,嘴里說:“制度總需人推,人總帶性情。若能粗中有細、勤中不苛,自無可責。”

一句話,便像是波瀾不起地投了一石入水。

程允恭笑容未變,只是眼中多了一絲思量。

這時外間簾動,一名年約四十的婦人緩步而入,身著淡青綾羅,儀容端莊,眸中帶笑。

她身后還跟著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鬟,手捧溫壺添酒。

“舍下簡陋,怠慢李御史,還望莫怪。”婦人語氣溫婉,舉止有度,一看便是出身書香門第。

“夫人有禮。”李知禾拱手還禮。

飯過半巡,程夫人忽然放下筷子,拿帕子拭了拭唇角,語氣不急不緩,卻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從容:

“李御史或許尚不知,定州歷年水患頻仍,義倉本就捉襟見肘。往年要賑災,全靠州中士紳捐米,百姓領得一升半斗,還要謝恩磕頭,叫人寒心。”

她轉(zhuǎn)頭看向李知禾,目光清亮堅定:

“如今好了,常平倉按新法運轉(zhuǎn),青苗貸入田戶,收支有章,農(nóng)人不至春荒斷炊,朝廷不必年年發(fā)敕賑濟。依我看,此法雖新,理卻是老理——有本賬,有底氣,才是萬全之策。”

說到此處,她又抬手一指案上那碗熬雪芽豆腐:

“就像這道豆腐,雪芽得當時,火候用得準,熬出來才嫩。若是只聽坊間流言,說什么‘貸則害農(nóng)’,不熬一熬,如何知道底下那層清濁?”

李知禾抬眼望去,只見一旁程允恭手中舉盞,半途停著不敢放下,嘴角牽著笑,像是想接話,卻又插不進去。

夫人語鋒未歇,又接著道:“我聽說,御史臺中有些人,總愛動不動就拿‘刁民受逼’四字上奏,若真有心為民,不如走村入巷看一看——如今百姓多半識得朝廷好意,怎會‘人人怨聲’?”

“夫人所言有理。”李知禾淡淡一笑,慢條斯理地放下筷子,斟了一杯酒,“只是青苗法雖好,怕就怕有些人借朝廷之利,行自己的賬……”

他聲音輕,話鋒卻如柳葉刀,剛?cè)岵?

程夫人似未聽出弦外之音,神色如舊,只道:“既是朝廷好法,推得好才是真。若是御史處處疑人、事事留難,地方官只怕也要束手束腳,難為于下。”

這時候程允恭才咳了咳,強笑著斟酒:“內(nèi)子素愛讀書,說起政事便停不下來,李御史莫怪、莫怪。”

李知禾笑著舉杯:“夫人心憂百姓,是大宋之福。”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程允恭放下杯盞,忽地說道:“李御史若不棄,明日我愿陪同共赴望都縣一探,也可順路問問那幾戶‘賴賬’之人。”

“如此甚好。”李知禾答得自然,嘴角帶笑。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一個說朝廷法子是雪中炭,一個說流言污蔑好章程……可說到底,那些年年春荒、抵牛抵米的農(nóng)戶,到底還是過不上一個囫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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