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定州府中兩面鏡
- 大宋:朝堂太吵,我想去種地
- 聽日尋
- 2099字
- 2025-07-21 12:30:18
走了四五日,驛車終于在一陣轆轆聲中停在了定州府衙前。
李知禾整了整衣襟,剛邁出車輦,趕車的老李頭便湊上前低聲道:“李御史不先歇息一晚?州府里多半還不知您已到……”
李知禾擺擺手:“不必了。”
他心里門兒清:自己這一趟,明面上是奉旨察訪,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一路上走走停停、換驛飲馬,表面是巡訪,實則只要有人愿意花點銀子買個口風,怕是他哪天吃了什么菜都有人提前知道。
“信使快馬一夜奔三百里,早就把消息送進了定州衙門。別人都知道了,自己還藏著掖著干嘛?”
他望了眼正門高懸的“宣德堂”金匾,心里默默一句:
“那就正大光明地去拜會,至于察訪嘛,自然是背地里偷偷的來。”
定州府署坐北朝南,前堂懸“宣德”二字金漆匾額,門外立著銅獅一對,足見規格不低。
入得中門,果然見到大堂中已站有數人。
知州程允恭一身冬青色補服,面容清瘦儒雅,笑容溫和,幾步迎了出來:“定州知州程允恭,恭迎李御史大駕。定州地方僻遠,未及遠迎,尚請恕罪。”
李知禾拱手還禮:“下官奉旨察訪,只為查驗法施之實,煩州中諸公協助一二。”
話音未落,坐于一旁的官員亦拱手揖禮,語氣溫和,舉止沉穩:
“在下定州通判許從德,見過李御史。”
李知禾心中一動,原來這就是定州通判。
老張公說過,此人是慶歷年間進士,歐陽公的弟子,恐怕與這知州不是一路。
一番寒暄后,三人坐入后堂茶廳。
茶香裊裊間,程允恭率先開口,似早有準備:“李御史遠道而來,想必是為青苗一事。實不相瞞,自熙寧四年始,我州即奉行新法,所貸之苗、所取之利、所收之稅,皆有清賬在案,可供查驗。”
說罷,他一揮手,旁邊隨吏早已捧上一疊賬冊,封面寫得工整:“熙寧五年,青苗貸糧六萬一千斛,銀二千七百緡,秋后回收率九成四,未償者悉有抵押。”
“下官不才,去年曾親赴長安、新樂等地訪農戶,皆言新法有益于春耕,較之往年典當借貸,利息既低,催索亦輕,實乃惠政。”
李知禾笑著點頭,手翻賬冊,心中卻道:話說得四平八穩,鋪陳得體,可就是不提這‘九成四’的回收是怎么催出來的,欠賬的又抵了些什么,被誰收走、收了多少,一句都沒露。果然是官場老手,話多而意少,滴水不漏。
他忽地轉頭看向旁坐的許從德:“許通判歷任地方,亦熟悉鄉務,敢問在法行之下,是否一切順遂?”
許從德微笑著捧起茶盞,語氣淡然,道:
“青苗之法推行至今,州中諸縣大體皆平穩。只是個別鄉鎮偶爾有些秋后賬未清的情形,也屬尋常,終歸百姓境況有差,耕作不定,有所遲延,實難苛責。”
他說得溫溫吞吞,既不說是政策問題,也不說是百姓問題,剛好卡在“不痛不癢”的縫隙上。但李知禾聽在耳里,卻隱約覺得這“遲延”二字里藏著門道。
他似笑非笑地“哦”了一聲,放下茶盞:“不知許通判所言的‘秋后未清’,大概是哪些地方?州里又是如何處理的?”
堂中頓時靜了一瞬。
許從德略一遲疑,尚未開口,程允恭便已先一步笑道:
“李御史莫憂,此事不過是幾戶刁民借糧之后秋收無果,存心賴賬。州中已命人查實,確屬無力償還者,依法延期。若有頑固拒不還貸之徒,亦已依例收取抵押,不涉大礙。”
他說得輕描淡寫,似乎一切皆在掌控之中。
那“刁民”二字出口,倒把問題推得干干凈凈。
李知禾微微點頭,面色如常,語氣卻也不緊不慢:
“如此便好。青苗之法原是利政,好法不假,只是人心難測,法雖善,若人不正,推行起來難免出些小弊端。”
說罷,他似無意地看了程允恭一眼。
程允恭神色未變,像是根本沒察覺那一眼中的分量,只點頭附和道:“李御史所言極是。故而當法行之初,州中便嚴命下縣吏慎行,勿偏勿壓,才得今日之局。”
李知禾笑了笑,不再多言。
幾句話下來,面上風平浪靜,實則你來我往,針鋒暗藏。
李知禾似是隨口般又問了一句,語氣輕緩:“對了,近來聽路上驛卒提起,定州周邊米價起伏頗快,不知州衙可有按例申報的《市價日報》?流民若有,又是如何安置?”
他這一問,看似風輕云淡,實則步步逼實。
若是泛泛問“民間安否”,對方盡可打官腔含糊過去;如今卻點了“米價波動”、“市價日報”、“流民安置”三件實事,非得給出具體數字與做法,方顯可信。
許從德眉頭一動,剛欲開口,卻被程允恭搶先一步接了話頭。
只聽他不疾不徐道:
“李御史所問甚是。州中市價每日由倉場司編報,先呈本路轉運使司,再擇要送交三司存檔。今冬糧價略有波動,主因北地早霜、轉運延遲,十一月間市面每斗漲至三百五十文左右,較平常高出一成五,然至今月初已回穩,在三百一十文上下。”
他停頓一下,啜了口茶,繼續說道:
“至于流民,自熙寧四年青苗法推行后,州中依常平舊制置義倉、社倉共二十七處,存糧六千石有余。凡因災而流入之民,查籍可得者,酌給糧五斗至一石,安插于舊役廢屯,或雇以短工,皆由州中巡檢司與縣丞統籌,務求人有食、身有處。”
這番回答,條分縷析,數據齊全,聽上去幾近無懈可擊。
李知禾抬眼看向許從德,后者眼神微垂,手指輕敲茶盞邊緣,似有所思,卻終究沒再接話。
片刻后,茶畢辭出,程允恭親送李知禾至中庭,寒風之中笑意不減:“若御史有暇,明日下官可陪往高陽、望都等地走一遭。”
“多謝州公美意,下官不敢勞煩。”
等出了府門,李知禾登上車輦,回望宣德堂屋脊,心頭只余一語:
“一個太穩重得滴水不漏,一個太溫和得不敢說話……這定州府,兩面鏡,照的是虛和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