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七，春風回暖，汴京街頭的殘雪才剛化盡，市井間的喧囂已經重新熱鬧了起來。

市易務衙中，李知禾坐在內廳靠窗的案邊，正將前日政事堂新頒的“三法條令”謄寫一份副本，親自封好，交給吏員送往三司度支司備案。

窗外陽光斜照，廳中香爐輕煙繚繞，案頭摞著這十天以來的米價變動賬本、倉調分配單，還有各市糧商的回報臺賬，整整齊齊，一目了然。

李知禾抬頭看了眼時辰，想起今早小翠說過“今日是少爺的生辰，早點回來”，便收拾好案頭，提早回家。

經過燕春樓門口時，他本想進去看看章貴在不在，結果卻發現酒樓沒開門。問了隔壁鋪子掌柜，才得知：燕春樓這幾天因為沒買到酒曲，只能暫停營業。

這讓李知禾有些奇怪。燕春樓好歹是京城數得著的大酒樓，怎么可能會缺酒曲？這東西照理說市易務早早就安排好了。

他心里記了一筆，沒多耽擱，轉身回家。

剛進院門，就聞到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

灶房里鍋蓋咕嘟作響，水汽順著灶縫往外冒，爐臺邊還有幾根雞毛落著，沒來得及清掃。

“又是燉雞？”李知禾挑了下眉，語氣不重，卻清清楚楚傳進了廚房。

小翠拿著剁骨的刀跑出來，一臉理所當然：“今兒是您生辰啊！嬤嬤說要給您補補身子，特地買了只大公雞，您最愛吃這個?！?

“最愛？”李知禾一邊脫下外袍，一邊笑，“你這一個月燉了多少次雞了？”

“也、也沒多少吧……七八次？”小翠說得有些心虛。

“七八次？”他哼了聲，“你記不清，我可是一回回都記著。上旬那回還加了黨參，結果熬得發苦。再往前，清燉、黃燜、板栗燉的……我看少說十幾次了?！?

說著，他走進廚房，一眼就看見砧板上那只已經收拾干凈的雞。雞羽拔得整整齊齊，胸脯飽滿，腿骨結實，確實是一只上好的黃雞。

他拍了拍手道：“這雞我來做，小翠，你去章家和晏家送個拜帖，就說我今日生辰，請他們來家里吃飯。”

“您親自做飯？”小翠一臉震驚，“您還會做菜？”

趙嬤嬤這時候也走了進來，笑著勸道：“少爺，廚房可不是您該來的地方。要是不愛吃燉雞，那我換道熝雞就是。您歇著去吧。”

李知禾把袖子卷成一束，利落道：“我在定州查案那陣，學了一道菜，今天正好試試手。你們整天不是燉就是炒，換換口味也好。”

他說完轉身在灶邊翻了翻，忽然從一堆雜物里拎出兩張攤開的干荷葉，抖了抖灰，問：“這是哪來的？”

“哦，那是……”小翠歪頭想了下，“前兩天我去南市買豆蔻，順手在一家香料鋪子買的，說是湖邊曬干的蓮葉，拿來墊鍋底用的，后來忘了收?！?

“行，這東西有用了。”

李知禾把荷葉泡水，又拿布擦干凈，接著切筍、剁菇、拌上糯米，填進雞腹里，再把雞包上荷葉，用黃泥封好，放進烤爐中燜烤。

小翠去送帖了，趙嬤嬤在一旁準備其他小菜。過了小半個時辰，灶里便飄出了陣陣香氣。

李知禾估算著時間，心想再等一刻鐘就差不多了。

這時院門吱呀一響，兩人并肩而入。晏幾道白袍飄飄，神情灑脫；章貴穿著舊青衫，氣質溫潤，身后還跟著小翠，手里拎著糕點和酒。

“小翠說您今日生辰，我們立馬趕來了?！闭沦F笑道，“只是臨時來，沒準備禮物，別見怪?！?

“來得正好。”李知禾抹了把手，笑著拱手，“今日我親自下廚，做了個荷葉雞，兩位若不嫌棄，便留下來嘗嘗。”

“荷葉雞？”晏幾道聞到灶中飄出來的香氣，眼睛都亮了，“聽著就有意思。”

章貴走進廚房，看見他手上還沾著水，挑眉道：“你親自下廚？”

“我也很震驚?！毙〈淙滩蛔〔遄欤砬橐槐菊洠拔乙恢币詾樯贍斨粫髟娮龉?，沒想到還能燒菜。”

“行了行了，等著吃就行?！崩钪剔D頭掃了他們一眼，自信道，“等會你們吃了這雞，保準念念不忘?！?

“那我們就等著。”晏幾道笑著拱手，“拭目以待?！?

不一會兒，小翠已將飯廳布置妥當，案上擺著素色食單，擺上碗筷。飯菜不多，但每一道都精致清爽：咸菜豆腐羹、胡椒豆腐干、醬燒茄子、春筍炒蛋，再加一壺錦江春，最后便是那一鍋香氣逼人的——荷葉叫花雞。

雞已經燜得正好，敲碎泥殼，清香撲鼻，荷葉微焦卻不碎，雞皮金黃發亮。一刀切下，糯米、雞汁、筍香和菇香一股腦兒地流了出來，瞬間滿屋生香。

“嘖……”章貴夾了一塊放入口中，忍不住點頭，“這滋味，比我酒樓的廚子做得都好?！?

晏幾道咬了一口雞腿，眼睛瞇成一條縫：“不行，這菜你得教我，我愿意作詩來換?！?

“那你現在作一首？”李知禾笑著抬眉。

“成！”晏幾道酒勁上頭，當即舉筷指著雞，朗聲念道：

柴扉斜掩暮煙浮，泥裹蓬廬藏珍饈。

敲碎青泥開綠云，荷香先逐晚風游。

肌理酥融含露潤，脂膏暗沁葉痕幽。

初嘗已覺凡庖拙，再嚼方知野趣稠。

誰把新味驚客座，從教詩思繞心頭。

莫夸玉饌金盤貴，一裹清芬勝舊游。

章貴一拍手，笑著稱贊：“叔原兄果然好文采！”

飯桌邊，小翠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盤荷葉雞，目光亮晶晶的，仿佛整個人都快被那香氣勾過去了。

李知禾將她的神情盡收眼底，笑著招手道：“別只看啊，小翠再去拿兩副碗筷，和趙嬤嬤在旁邊加個小桌。”

趙嬤嬤聽見，連忙擺手：“這怎么成？家里來了客人，我們當下人哪能上桌？規矩不合的?！?

“以后咱家不興那一套?！崩钪陶f著，將筷子擺好，又轉頭看向章貴與晏幾道，笑著問道，“二位不會介意吧？”

“當然不會。”兩人異口同聲，笑意自然，毫無拘束。

趙嬤嬤還有些猶豫，小翠卻已經興奮地搬了小桌，坐在桌邊，眼里盡是雀躍。

飯桌上的氣氛很快熱烈起來，酒盞頻舉，笑聲不斷。三位讀書人你來我往，說著舊事新聞，偶爾還吟兩句詩，逗得趙嬤嬤和小翠直樂。

李知禾也喝了幾盞，臉色微紅，嘴角噙著一抹淡笑。放下酒盞的那一刻，他下意識抬頭，正好看見墻頭有只灰羽麻雀掠過，夕陽將金紅色的光影灑在屋檐之上，像是給老宅鋪上了一層柔軟的綢緞。

小翠輕輕點頭，臉頰泛著光。她偷偷望了一眼正與晏幾道說笑的李知禾，眼神明亮，嘴角不由自主地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