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日過去，涿水橋南的荒地已搭起二十余座簡易草棚，炊煙雖淡，卻未曾斷過。

望都城外的流民，也終于有了個能避風的棲身之處。

縣衙后院的榆樹下，李知禾正伏案批閱縣丞遞交上來的流民登冊草稿。

紙上字跡密密麻麻，夾雜著抄寫匆忙后的飛白，然而整體條理分明，娓娓在目。

他眼神略有欣慰，不覺緩緩點了點頭。

這時，一名州府驛卒快步進了院，雙手奉上一封書信，拱手道：“李御史，定州驛館來信，朝中提舉常平官呂提舉，于今晨抵達州府。”

李知禾神色微動，接過信封，拆開一閱，眸光一頓，嘴角輕輕挑起。

“居然是他。”他低聲喃喃，神情卻不顯意外。

程允恭自旁側踱步而來，見李知禾凝神望信，眉宇微蹙，便隨口問道：“何人來信？”

李知禾將信紙緩緩放下，語氣不緊不慢：“州里的驛館傳來消息，朝廷派了提舉常平官呂嘉問，已經到定州了。”

程允恭聞言眉頭一挑，略帶訝意地道：“呂嘉問？朝廷怎會派此人前來？”

李知禾放下手中信紙，目光沉了幾分：“京中精于簿書、善斷細賬者，本就寥寥無幾，呂嘉問算是其中翹楚。近幾年提舉京城市易務，曾整頓官市，清理虛賬，拿下幾個營私舞弊的官吏，在御前博得了不少好評。”

程允恭冷笑一聲：“好評？此人做事眼里只有政績。那時候市易務強制商賈‘凡商旅所有必賣于市易’，甚至出現‘賤買貴賣，重入輕出’的牟利行徑，逼得汴京許多老字號關門倒閉。朝廷得了面子，百姓卻連活路都沒了。”

李知禾點頭：“他心中只有法度，唯恐新法推行不力，至于百姓是否得利，便顧不上了。也正因如此，朝廷信他，才把他派來查這賬。”

程允恭神情微凝：“那他要先查哪處？”

李知禾起身：“若無意外，先來望都。”

天色漸暗，細雨迷蒙，寒意撲面，吹得人不禁打了個寒噤。

李知禾一手撐著油紙傘，另一手將襕衫緊了緊，手指都凍的通紅。

一旁的程允恭手捧一方小爐，見他凍得瑟縮，略一遲疑，便招呼隨從上前替李知禾撐傘，自己則將懷中暖爐遞了過去。

李知禾接過暖爐，手心貼著爐壁，才覺好受幾分。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

一輛未掛官旗的黑漆官車自城門處緩緩駛入，沿路的驛卒立于風雨中，全都噤聲而立。

李知禾與程允恭對視一眼，連忙迎上前去。

車簾輕掀，一位中年官員從車中下馬，身著烏紗公服，面容清峻，神色肅然，正是京城市易務提舉呂嘉問。

李知禾拱手行禮：“呂提舉遠道而來，風雨兼程，辛苦了。”

呂嘉問微微頷首，目光在他身上停頓了片刻，語氣平淡：“李御史至定州不過十日，倒已查出幾件大案，果然能干。”

李知禾心知肚明。

自己來定州之前，呂嘉問曾隱晦暗示，青苗賬冊并無大礙。

如今自己卻將定州翻了個底朝天，此言雖無指責，卻也難掩責意。

他只得拱手，神色謙恭，卻不卑不亢地說道：

“下官新至定州，才疏學淺，原不敢妄動。但轄內諸司賬冊混亂，青苗之數前后參差，倉儲空虛，賑務不實。細查之下，方知下屬官吏多目無法度，侵蝕民利，草菅人命。若坐視不理，是下官之失；若秉筆而查，乃分內之責。”

呂嘉問點了點頭，轉向程允恭，語氣驟冷：“你為定州知州，轄下賑務失實，倉儲虧空，青苗款項被層層侵蝕，至今仍無一語上報，你以為何職？”

程允恭神情尷尬，低頭拱手：“下官失察，實無推諉之意，愿請自省。”

“是否真心自省，”呂嘉問冷聲道，“待我查明案情，如實上報京中，自有官家定奪。”

李知禾聽罷，眉頭微蹙。

他心頭閃過一念：呂嘉問此番親至，莫非并非為了徹查，而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雨愈發密了，傘檐水線滴滴落下。

幾人踏著濕漉漉的青石板，一路走入縣衙正廳。

廳中燈火已點，幾案整潔。

呂嘉問掃了眼四周，步履不停，徑直在上首落座，沉聲問道：“途中聽聞，真定府已有流民涌至定州地界，可有此事？”

話音落下，廳中氣氛微凝。

李知禾上前一步，拱手答道：

“呂提舉所言不虛。真定府去年雖為豐年，但府內各鄉早將秋糧分撥一空，年初征斂又急，百姓口糧告罄。新歲伊始，疫后盜起，流民自南往北，一路沿村乞討，至近日，已有數百人聚于望都城外。”

他語氣不急，繼續說道：

“下官接報后，已開義倉賑濟，暫撥縣庫余糧數十石，又走訪縣中富戶，借糧百余石，先行安頓流民，已令民壯設棚、搭灶，煮粥日供，情勢目前可控。”

呂嘉問目光微動，原本板著的臉色這才稍稍緩和些許，低聲道：“此事，你處置得還算得當。”

程允恭見狀，連忙接話：“李御史行事周到，遇事沉穩，下官佩服得很。”

呂嘉問卻冷哼一聲，斜睨他一眼：“你這個知州，也就只會佩服旁人了。”

程允恭臉上訕訕，拱了拱手，一邊陪笑，一邊躬身低頭：“呂提舉說得是，說得是……下官愧疚。”

他低頭站著，臉上神色僵硬，嘴角牽著勉強的笑意，連站姿都比先前更矮了三分。

呂嘉問沒有再看他，只轉向李知禾，緩聲道：“望都聚民之事，既已入定州地界，后續安置如何，務須細謹，不得有失。若流民起亂，朝廷問責，不是賑倉一事就可交代。”

李知禾應道：“下官明白。”

呂嘉問端起案上的茶盞，抿了一口，似不經意地問道：

“李御史，我此前交與你的定州青苗賬冊，尚在你處？”

李知禾微一點頭：“在，下官到任之后，逐項核對賬目，所涉銀兩數額頗大，疑點亦多。日前于疑犯張老三家中搜得一冊分贓賬簿，與官府賬冊頗多出入，下官已命人一并封存，只等呂提舉親至核查。”

呂嘉問聽罷，神情不動，緩緩將茶盞放下。

“既如此，那便叫人取來，本官當場一閱。”

廳中眾人聞言，皆是一震。

李知禾微一遲疑，旋即說道：“呂提舉遠途風塵，又值風雨寒重，是否稍作歇息，待熱湯熱茶過后再看也不遲？”

呂嘉問卻搖頭，語氣堅定：“事關重大，朝廷催得緊，本官哪有閑暇調養？此案牽連之廣，遠非常例，若不能盡早厘清，恐生枝節。”

李知禾聞言，心中微沉，卻未多言，只是略一點頭：“下官明白。”

他轉身對門外吩咐道：“去，把賬冊取來，帶至廳中。”

“是！”

一名衙役應聲而去，腳步急匆匆，消失在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