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荒原哀號過涿水
- 大宋:朝堂太吵,我想去種地
- 聽日尋
- 2231字
- 2025-07-29 13:49:18
熙寧六年,正月廿二。
望都縣衙門前的青石臺階尚未干透,昨日細雨似乎還未徹底從土地里退去。
李知禾正坐于縣衙正廳,細細翻閱望都倉糧調運與春耕配發冊,忽聽得程允恭手下的官吏快步奔入,面色肅然。
“李御史,有要緊事。”他湊近幾步,低聲稟道,“真定府那邊傳來消息,大批流民近日途徑望都,已過涿水橋頭,約有五百余人,今晨已有人混進了城中。”
李知禾眉頭一蹙,合上冊子:“真定府不是去年豐收?哪來的流民?”
“糧食早被各鄉分光了。聽說這批人是西邊大旱后遷徙的,沿途乞討,糧秣不足,只得往東走。涿水邊的義倉也空了,他們才動了往望都來的心思。”
他略一沉吟,道:“這不是散戶,是成群遷徙,后面恐怕還有更多。”
李知禾起身,披上外袍,冷聲道:“縣中倉糧幾何,還能支撐多少?”
“陳知縣留的倉倉冊有水分,賬上說還有二百石,其實只剩五十來石了。再多,怕是要動百姓秋糧。”
不多時,縣署聚齊。
程允恭也已得信,與李知禾一同坐于偏廳議事。
“李御史,你我都知,如今正是青苗貸發放之期,倉中空虛,流民若入,恐有動蕩。”
“要人不出事,就得給他們飯吃。”李知禾淡淡道,“流民不是洪水猛獸,他們要的不是造反,是一口飯。”
程允恭嘆了口氣:“但倉中無糧,拿什么發?就算從州中調運,最快也需五日。”
“我不等五日。”
李知禾起身,掃過眾人,“先將義倉打開,查清真實庫存。再令鄉保、里長,清點望都周邊現存的余糧與富戶捐糧能力。”
“若調不出,先行借糧。”
“借?”程允恭微怔。
“是。讓望都富戶按丁借糧三升,田主四升,按地畝計算,留借據,秋后還糧。”
“這等事……怕百姓不肯。”
“他們怕的是朝廷不認賬。你我聯名寫下文書,加蓋縣衙印信,我以御史身份擔保。”
“可他們未必信。”
“那就給他們一個能信的,縣中有一人名叫王回,乃嘉祐年進士,在鄉中頗有威望,讓他出面,貼出‘風雨齋講條’,列明借糧之因、還糧之日,寫明‘若朝廷食言,李某愿以身賠之’。”
眾人面面相覷。
“再召望都五大姓代表入衙議事,先從中招五人,開倉為首,賞銀三貫。”
“如此一來,自上而下,有保、有利、有信,才穩得住局勢。”
入夜之前,流民果然逼近城外。
望都城南,涿水橋畔的荒地上,雜草沒膝,泥濘遍地。
數百名流民或蹲或臥,蜷縮于風口曠野之間,披蓑戴笠者寥寥,多是衣衫襤褸、面黃肌瘦。
孩童裸足踩在濕土上,鼻涕與泥混作一團,哇哇啼哭;年老者倚木而坐,雙目渾濁,咳聲不絕,胸膛起伏艱難;壯丁則圍著三口冷灶,翻炒著僅存的豆葉與草根,灶膛里幾根枯柴早已熄滅。
一些婦人懷中抱著尚在哺乳的嬰孩,乳汁斷絕,只能用溫水沖糠充饑。
更有幾人圍坐路邊,無言吞咽著從荒田挖出的芋根,泥漿未洗,牙齒咯咯作響。
空氣中彌漫著濕霉與發酸的氣息,還有一種說不清的疲憊與冷寂。
他們原本來自真定府北鄉,因春旱秋澇、青苗貸壓頂,不得不棄田攜眷南遷。
沿途乞討者無數,死于病餓者亦多,能走到望都者,皆是尚有一口氣的人。
然而那口氣,也已岌岌可危。
李知禾并未封城,而是派出手下數人,帶炊米三石、大鍋兩口,于橋頭設立粥棚。
與此同時,一隊快馬飛奔出望都城,趕往真定、定州兩地,送出李知禾手書:“望都義倉僅余殘糧,今夜若不賑,下旬恐有失控。”
“請定州調粟三百石急援,真定劃撥銀兩百緡,百姓可暫安。”
翌日清晨,粥棚邊,已有百余人聚集。
老馬、二黑看守秩序,幾名村長協助登記,王回站在粥鍋前,朗聲道:
“此粥為朝廷賑濟,按戶按口,不得爭搶,三日之內,每人兩碗。愿留下者,明日可隨本齋之人入縣中作院暫養。”
“愿繼續南下者,望都可發公憑一紙,日后再遇青苗遣兵,可憑此免三日賦役。”
人群中,傳來低低哭聲,也有人高聲拜謝。
有人跪在地上叫:“御史爺、知州爺,望都真是個好地兒啊。”
城中百姓,起初不安,也有流言四起:“這幫流民來搶糧來了。”
但隨著粥棚安穩、富戶發糧、王回張榜,當地人心逐漸穩定。
也有老嫗站在街邊,攔住來往保甲鄉兵,問道:“官家說這次賑糧,真能秋后還回?”
兵卒笑道:“御史爺按手寫了押條,說要是沒還,就把他官帽摘了。”
“好御史啊……”
夜里,縣衙燭火幽幽。
李知禾正伏案批閱著三地來信。
門簾輕響,程允恭披著袍服踏入,手中仍握著一封剛拆的公函,目光復雜。
他站了片刻,嘆道:“你調兵設粥、登記有序,沿涿水安置十里營地,短短一日內穩住數百流民,不見混亂。我自愧不如。”
李知禾放下手中筆,抬眼看他,語氣平淡:“若是陳知容呢?”
他自顧自續道:“怕是連粥都舍不得熬,吏人一催,便將流民堵在望都城外出望都,一旦起亂,死傷百姓,可就是全州共禍。”
他語速不快,卻字字沉重。
“這就是你放任底下人貪墨的后果。鞭子抽不到頭上時,他們貪的是幾畝地幾兩銀,等火燒到城邊,就貪起百姓命來了。”
程允恭面色變了變,沉默半晌,低聲道:“是我疏忽了……”
李知禾垂眸重新理好信紙,道:“你不是疏忽,你是怕麻煩。你知道下面的人貪,但你覺得換一批也一樣。可你忘了,官可以換,百姓不能死。”
程允恭站在燈下,良久未語。
外頭風起,紙窗輕響,仿佛城外流民的呼號仍在耳畔回蕩。
半晌,他抬起頭,長揖一禮,神情鄭重:“李御史所言,某謹記于心。此番流民之患,幸得李御史力挽于未發。自今日起,允恭愿俯首聽命,萬事聽李御史調度。”
李知禾微微側目,眼神里并無輕喜之色,只是淡淡道:“差遣二字,李某不敢當。程知州為定州長官,方方面面尚需倚賴,若能一心相濟,配合下官查清此案,便已足矣。”
程允恭一怔,旋即躬身道:“正該如此。”
李知禾也不多言,低頭提筆,將剛剛整理好的信札一頁頁疊好,按上公章封蠟。
燈火映在他臉上,投出一抹斜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