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驛館后院，天色尚未破曉。

一縷晨風穿過垂柳小徑，吹得竹窗吱呀輕響。

廊下燈籠尚未熄滅，李知禾已披袍整衣，負手站在屋門前，低頭望著腳邊的露水，一動不動。

門外，張大郎小聲道：“御史，馬備好了，就在角門。”

“人來了？”李知禾問。

“來了，在墻根等著呢。”

李知禾點點頭，推門而出，繞過廂房，果見后門角落里站著兩名漢子，皆是一身短打，腰束皮繩，眼神不甚友善。

張大郎指著左邊的道：“這位是‘老馬’，鏢局出身；右邊是‘二黑’，原是軍營里出來的哨卒。”

他翻身上馬，拍了拍鞍側：“走吧。”

張大郎牽著馬，領著人從后巷繞出東街。剛拐出胡同，遠遠便看見一個熟悉身影立在巷口，著一身青色便袍，斗笠掀起半邊，露出程允恭帶笑的臉。

“李御史動身得真早。”

“早起慣了。”李知禾淡淡一句，“你不是早說過，要一同去望都么？”

程允恭笑著走近，拍拍他馬蹄：“我以為你昨夜不肯睡，天亮才走，沒想到比我還急。”

“定州的案子，是你府里人死了，還是我府里人死了？”李知禾眼神一轉，聲線不高，卻帶著三分不容置喙。

程允恭一怔，隨即笑意收斂：“也是，也是……”

他翻身上馬，低聲吩咐隨從：“記得讓戶曹那邊盯緊點，別再出岔子。”

一行五人，順著官道東行，朝望都而去。

初時官道尚寬，沿途行人稀疏，但越過了定州城外十里橋后，李知禾便察覺了異樣——

路邊村舍零星，炊煙斷續，三五成群的村民站在地頭，卻并不勞作，反倒鬼鬼祟祟盯著他們這幾匹官馬經過。

“這片田不是已入春耕？”李知禾忽地問。

“是。”程允恭答，“但……這些年農人多轉包地給族里長輩打理，年輕人不是避債、就是逃役。”

李知禾扭頭看著一處水車棚下，兩名漢子正在往一名著皂衣的弓手手中塞麻袋，那弓手還踢了他們一腳，嫌“太輕”。

“望都催債這么勤？”李知禾問道。

程允恭苦笑：“正因如此，我才想跟你一同去看看。”

張大郎低頭牽韁，忍不住小聲道：“這些田……我小時候來走親戚時，這邊地里都是麥苗，往年這個時節都蓋青了。”

李知禾嗯了一聲，似乎沒聽清，但目光落在一棵斷折的田間告示木牌上，上書“望都縣張家莊公貸田四十畝”，下半句卻被燒灼了一半，只剩黑漆漆的痕跡。

“午后入望都城。”程允恭一拉韁繩，低聲補充一句，“我已通報望都縣錢知縣，他說會在縣前等候。”

“是來歡迎，還是來應付？”李知禾輕輕一笑。

程允恭側頭看他一眼，語氣溫和：“李御史心里已有答案，為何還問我？”

李知禾笑而不答。

官道上風拂草色，早春的陽光尚帶著幾分寒意。

一行馬隊行至望都南道，一處老槐樹下稍作歇腳。

李知禾下馬拂塵，身邊的“老馬”“二黑”一左一右站得筆直，眼神沉穩，衣襟下還隱約鼓著兵刃。

程允恭翻身下馬，喝了口水，目光掃過那兩人，終于忍不住開口：

“李御史身邊這兩位……看著不似隨從，更像是鏢局里請來的好手。”

“護衛。”李知禾語氣淡淡，撣了撣衣袖上的泥塵，“查案死人，防人之心不可無。”

程允恭一怔，繼而苦笑：“你這也太小心了。”

李知禾轉頭望他一眼：“這不是你說的嗎？‘哪個做官的不貪，哪個衙門沒糊涂賬’，那我這個小小言官，既要管人賬目，又要防人滅口，不雇兩個護衛，是不是也太不懂事了？”

程允恭訕訕，摸了摸鼻子：“……我也帶了幾名衙役隨行護路。”

李知禾“哦”了一聲，目光掃過他腰側那條綴銀腰帶，又看了看自己的布袍，忽然悠悠說道：

“請護衛的錢，你出。”

程允恭：“……”

他張了張口，最終只能嘟囔著“不是有差旅費嗎”，轉而一甩袍角，自顧自去催馬。

李知禾卻站在原地，望著天邊那輪冷陽，嘴角微勾。

行至巳時，遠處村舍零星，青煙裊裊，一道灰墻黛瓦的城郭映入眼簾。

“望都縣到了。”程允恭勒馬低聲道。

李知禾目光掃過城頭，那城門上“望都”兩字已被春風吹得有些斑駁。

門外卻打掃得干凈整潔，顯然早有準備。

果然，等馬隊抵達城門時，便見一人身著朱繡官服，帶著幾名衙役立于門下，朝北張望多時。

“下官望都縣令陳知容，恭迎李御史，程知州。”那人拱手，神色謙恭，身后小吏齊齊彎腰。

陳知容四十出頭年紀，面白無須，唇角總掛著溫和笑意，打眼一看，就是個老好人的樣子。

“陳知縣辛苦。”程允恭先笑著寒暄一句，“本是突然而來，多有叨擾。”

“哪里哪里。”陳知容連連擺手，“李御史與程知州親至，乃本縣之幸。下官一早就差人將縣署打掃妥當，還請移步歇息。”

“縣署是你每日處事之所，自然要去。”李知禾道，“只是不知你這望都縣義倉收得如何，青苗貸放了多少，糧賬清不清楚？”

此言一出，陳知容臉上的笑意頓了頓，眼中一閃而逝的遲疑立刻被他掩下。

“御史若有問，下官自當盡答。”他一拱手，“若不嫌棄，今夜便請入署用膳，下官備下賬冊，由戶曹與倉吏一并侍旁。”

“那就從今夜開始吧。”李知禾道。

“李御史。”一旁程允恭輕聲提醒，“咱們來時說好的，先看看倉，再談賬。”

“自然。”李知禾微微點頭。

一行人策馬入城，街巷兩側百姓三三兩兩，看著這一隊官馬走入縣城，卻未顯驚慌。

春日和風里，有小販低頭收攤，有孩童牽牛過巷，唯有幾戶人家的門板緊閉，似是久無人住。

李知禾默默記下這一切。

這縣城，安穩的有些過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