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津田城軍奉行所前院一片狼藉。破碎的木門歪斜地掛在門框上,地上凝結的血跡在微光中泛著暗紅。安田執光帶來的士卒們正沉默地清理著戰場,抬走同袍的遺體,拖走三上家武士的尸體。
時生站在前院與后院之間那條狹窄的通道口。腳下是冰冷的石板,上面濺滿了暗紅的血點。島田博的尸體就倒在這里,保持著最后的姿態——背靠著冰冷的墻壁,一只手死死捂在胸前,另一只手無力地垂落。他臉色灰敗,雙目圓睜,凝固的眼神里似乎還殘留著臨死前未能完成任務的遺憾。
時生緩緩蹲下身,動作有些僵硬。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島田博冰冷的、沾滿血污的直垂。他深吸一口氣,帶著清晨的寒意和血腥,小心翼翼地扳開島田博僵硬的手臂。那本滿是罪行的賬冊,赫然就藏在他緊捂的胸口位置,被鮮血浸透了大半,封皮變得粘稠而沉重。
時生用力將它抽了出來。賬冊入手冰冷、濕滑。他緊緊攥著這本染血的證物,握住了扭轉乾坤的鑰匙。他站起身,目光掃過通道里另外幾具目付組同袍的尸體。他們的犧牲并不是無謂的,在權力與反腐斗爭的表象下,他們的生命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匯入了一股更為厚重的變革,如同長河入海,一去不返。
“安田!”時生緊盯著島田慘白的臉龐。
安田執光正指揮著手下將一名重傷的足輕抬下去,聞聲立刻大步跑了過來,黝黑的臉上汗水混著血污:“大人!”
“立刻派人,持我令牌,火速趕往城外真隱剎!”時生從腰間解下令牌,遞給安田,“傳令坂口恒豐,帶領部下和俘虜迅速返回。再遣人命古川秀家即刻點齊本部人馬,以最快速度返回奉行所!不得有誤!同時,嚴密看守俘虜,若有人膽敢異動,格殺勿論!”
“遵命!”安田執光接過令牌,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就吼了起來,“阿健!騎我的馬!去真隱剎!快!把坂口大人叫回來!再讓飯沼去找古川組頭,讓他火速帶兵過來!大人有令,十萬火急!”
一個精瘦的年輕足輕應聲而出,接過令牌,飛奔向馬廄。
時生轉向安田,聲音低沉而急促:“安田,你親自帶人,立刻徹查昨夜所有值守城門的衛兵。從內門到外門,一個不漏!給我查清楚,昨夜是誰當值?誰開的門?誰放那些雜碎進來的?若有玩忽職守、私通叛逆者,就地拿下!若有反抗,就地格殺!”
“是!”安田執光眼中兇光一閃,猛地一揮手,“三隊!跟我走!查城門!”
他帶著一隊殺氣騰騰的足輕,如旋風般沖出了奉行所大門,沉重的腳步聲迅速遠去。
時生站在原地,手里緊握著那本染血的賬冊,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奉行所。劫后余生的驚恐還在胸口震蕩,必須徹底清算!所有參與此次陰謀的滾蛋……都得死!
他轉身,大步走向奉行所正廳。廳內同樣一片混亂,桌椅翻倒,文書散落一地。時生沒有理會,徑直走到主位前,將賬冊重重地放在案幾上。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思考下一步的行動。福川、冷泉、三上……這些名字在他腦海中盤旋,如同毒蛇。他們既然敢發動武裝叛亂,就絕不會坐以待斃。必須快!在他們反應過來、銷毀證據、或者再次狗急跳墻之前,將他們一網打盡。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幸存的護衛和安田留下的足輕們默默地收拾著殘局,動作都放得很輕,唯恐驚擾了這份暴風雨前的沉悶。
約莫半個時辰后,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奉行所的沉寂。古川秀家和坂口恒豐帶著大量足輕部隊進城了,二人風塵仆仆地沖進了奉行所大門。他們顯然是一路疾馳而來,戰馬口鼻噴著白氣。
“大人!”坂口恒豐一眼看到站在廳前的時生,立刻翻身下馬,快步上前,單膝跪地,“屬下等奉命趕到!俘虜已帶到,請大人放心!”他聲音沉穩,但眉宇間帶著一絲疑惑和凝重。古川秀家緊隨其后,同樣行禮,眼神掃過一片狼藉的奉行所,臉色更加陰沉。
時生看著他們,心中稍定。他抬手示意二人起身:“辛苦二位了。昨夜,福川、冷泉,勾結三上家武士,里應外合,突襲奉行所,意圖謀害本官,搶奪罪證!”
古川秀家和坂口恒豐聞言,臉色驟變。
“什么?!這幫狗賊!”坂口恒豐怒喝一聲,手按刀柄,殺氣騰騰,“大人!請下令!屬下這就帶人去剁了他們!”
古川秀家也沉聲道:“大人,事不宜遲!必須立刻將其拿下,以免其銷毀證據,或狗急跳墻!”
“正合我意!”時生眼中寒光一閃,聲音斬釘截鐵,“古川組頭!”
“屬下在!”
“你率本部,即刻前往町奉行所!將町奉行冷泉宗清及其主要屬官,全部緝拿歸案!若有反抗,格殺勿論!同時,查封町奉行所所有文書賬冊,任何人不得擅動!”
“遵命!”古川秀家抱拳領命,轉身點齊人馬,如離弦之箭般沖出奉行所。
“坂口組頭!”
“屬下在!”坂口恒豐上前一步,眼中戰意熊熊。
“你率本部足輕,包圍三上家府邸!三上修彥及其府中所有武士、家眷、仆役,一個不許走脫!全部控制!搜查府邸,尋找一切與福川、冷泉勾結的罪證!尤其是密室、暗格,一處不許放過!若有抵抗,殺無赦!”
“得令!”坂口恒豐臉上露出一絲獰笑,殺氣四溢,帶著本部足輕,殺氣騰騰地直奔三上家府邸而去。
“安田!”時生看向剛剛帶人返回的安田執光。安田身后押著幾個面如死灰、被五花大綁的足輕,顯然是昨夜值守城門的衛兵。
“大人!查清楚了!昨夜值守內城門的,是城門領黑田茂!他收了福川政家的銀子,謊稱奉了城代大人的口諭,在子時三刻私自打開了城門!放那幫雜碎進來的就是他!還有兩個是他的同伙!”安田執光指著其中一個身材矮壯、臉色慘白的足輕吼道。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是福川大人……不,是福川那個狗賊逼我的!”黑田茂癱軟在地,涕淚橫流地哭嚎著。
時生眼神冰冷,看都沒看他一眼:“安田,你親自帶人,立刻前往勘定奉行所!福川政家及其心腹屬官,全部拿下!查封所有庫房、賬冊!尤其是庫銀!一粒米、一文錢都不許少!若有反抗,就地格殺!另外,把松井算佑那個狗賊給我揪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是!大人!”安田執光眼中兇光畢露,一腳踹在黑田茂身上,“把這幾個吃里扒外的狗東西押下去!等老子回來再收拾你們!兄弟們!跟我走!抄了福川那老狗的老窩!”
他帶著滿腔怒火和一群如狼似虎的足輕,直撲勘定奉行所。
看著三路人馬分頭出擊,奉行所內只剩下少量護衛。時生吐出一股濁氣,他知道,最關鍵的一步來了。他需要城代津田長泰的授權!沒有城代的首肯,他今日的行動就是僭越,就是謀逆。福川等人經營多年,在寺內必有根基,事后反咬一口,后果不堪設想。
“備馬!帶上那幾個俘虜!”時生沉聲下令。他特意點了昨夜抓獲、親眼參與贓物轉移的幾名俘虜。人證物證,他都要呈到津田長泰面前!
時生翻身上馬,帶著幾名護衛,押著三名被捆得結結實實、面無人色的俘虜,朝著本丸天守閣疾馳而去。
他一路暢通無阻,直達天守閣之下。天守閣的守衛森嚴,樓梯口被數名全副武裝的武士攔住。
“軍奉行大人請留步!城代大人尚未起身,不便見客!”為首一名武士硬著頭皮說道。
時生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護衛,大步上前,聲音不大,卻明顯不容干涉:“你去稟報城代大人!就說軍奉行覺仁,有叛賊謀逆、禍亂津田的確鑿證據,關乎城池安危,關乎寺中清譽!請大人務必召見!若大人執意不見……”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攔路的武士,“本官便在此長候,直至大人肯見為止!但若因此延誤了平叛時機,導致逆賊逃脫,釀成大禍,這責任,你們擔待不起!”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語氣不卑不亢卻足夠威懾。那武士臉色變了變,看著時生身后那幾個俘虜驚恐的眼神,又看了看另外幾位負責押送,目露殺機的足輕,咬了咬牙:“大人稍候!容小人再去稟報!”
武士轉身匆匆跑上樓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時生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面色鐵青。他身后的俘虜瑟瑟發抖,護衛們則警惕地按著刀柄。
終于,樓梯上傳來腳步聲。那名武士再次出現,臉色微紅,躬身道:“軍奉行大人,城代大人有請!”
時生頷首,邁步踏上樓梯。護衛們留在樓下,押著俘虜。他獨自一人,在武士的引領下,一步步走上天守閣頂層。
還是那間熟悉的居室,藥味依舊濃重。津田長泰半倚在軟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臉色比上次見面更加蒼白憔悴,眼窩深陷,嘴唇毫無血色。他身邊依舊侍立著那名年輕的侍女,此刻正低著頭,大氣不敢出。榻前還站著兩名貼身武士,手按刀柄,警惕地盯著走進來的時生。
“下官覺仁,參見城代大人!”時生走到榻前,躬身行禮,姿態恭敬,但腰背挺直。
津田長泰抬起眼皮,眼神渾濁,帶著深深的不悅:“覺仁……你……你太放肆了!大清早的……鬧得雞犬不寧……咳咳……”他話未說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侍女連忙上前輕撫他的后背。
時生不為所動,聲音清晰而沉穩:“大人息怒。下官若非事態緊急,關乎城池存亡,絕不敢驚擾大人清養。”他抬起頭,目光直視津田長泰,“昨夜,勘定奉行福川政家、町奉行冷泉宗清、津田豪族三上修彥,買通內城守門衛兵,里應外合,突襲軍奉行所!意圖刺殺下官,搶奪重要罪證!幸得安田組頭率部拼死相救,方擊退賊寇。然,目付頭島田博等多名忠勇之士,已慘遭毒手。”
津田長泰的咳嗽聲戛然而止,他猛地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時生:“什……什么?!福川他們……突襲奉行所?!刺殺你?!這……這怎么可能?!”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大人!千真萬確!”時生也不啰嗦,“下官有確鑿證據!”他上前一步,從懷中取出那本被鮮血浸透大半的賬冊,雙手呈上,“此乃福川政家等人貪墨庫銀、倒賣軍糧、勾結外敵的部分賬冊。昨夜,島田博大人正是為保護此證物,力戰殉職!”
侍女顫抖著接過那本沉甸甸、帶著血腥氣的賬冊,遞到津田長泰面前。津田長泰看著那觸目驚心的血跡,手指顫抖著翻開幾頁,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日期、物品、數量、經手人……一筆筆,觸目驚心!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臉色越來越難看。
時生不等他發問,繼續道:“下官還有人證!昨夜,坂口組頭在城外截獲三上家轉移贓物的車隊,抓獲數名俘虜。現已查明,正是福川政家指使松井算佑,將府庫錢糧秘密轉移至三上家私庫,再由三上修彥進行銷贓。幾名俘虜就在樓下,大人可隨時傳喚審問。”
津田長泰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中充滿了震驚、憤怒,還有一絲被愚弄的羞惱。他死死盯著時生:“你……你說的……都是真的?!”
“下官若有半句虛言,甘受任何責罰!”時生聲音鏗鏘有力,“福川、冷泉、三上等人,欺上瞞下,貪墨成風,早已將津田城蛀空。如今更膽大包天,為了掩蓋罪行,不惜下毒手刺殺同僚。此等行徑,形同謀逆!”
他頓了頓,將之前的部署先斬后奏:“下官已命古川秀家率部前往緝拿冷泉宗清,命坂口恒豐包圍三上府邸,命安田執光前往勘定奉行所捉拿福川政家。事態緊急,下官不得不先行處置!然,此等大事,非下官一人可決。故特來稟報大人,請大人示下!如何處置這些禍國殃民的奸賊逆黨!”
時生的話語鏗鏘有力,處置也恰如其分。津田長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卻沉穩如山的軍奉行,再看看手中那本染血的賬冊。
他本以為福川等人只是貪墨,只是排擠異己,卻萬萬沒想到,他們竟敢如此膽大包天!武裝叛亂!刺殺軍奉行!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貪腐,這是要翻天啊!一旦傳出去,根來寺震怒,他這個城代第一個難辭其咎。
恐懼、憤怒、后怕……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他猛地將賬冊摔在榻上:“反了!都反了!咳咳咳……”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幾乎要將肺咳出來。
侍女和武士慌忙上前攙扶。津田長泰喘息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平復下來。他抬起頭,看向時生“覺仁……你做得對!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福川政家、冷泉宗清、三上修彥……還有那些參與謀逆的爪牙,一個都不能放過!”
他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一字一句地命令道:“本官命你!全權負責此案!清查余黨!追繳贓物!務必……務必給本官,給根來寺,給所有死難的忠勇之士,一個徹底的交代!該抓的抓!該殺的殺!無需……無需再向本官請示!一切……由你決斷!”
“是!下官領命!”時生眼中精光爆射,深深一躬,“下官定不負大人所托!必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將逆賊一網打盡,以正法典,以慰忠魂!”
他直起身,不再多言,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天守閣。身后,傳來津田長泰壓抑不住的咳嗽聲和侍女驚慌的呼喚。
時生走下樓梯,清晨的陽光正好穿過天守閣的窗欞,照在他身上。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全權處置!這四個字如同尚方寶劍,給了他徹底掃清津田城毒瘤的絕對權力。
他走到樓下,對押著俘虜的護衛沉聲道:“把他們押回奉行所,嚴加看管,事后再行處理。”隨即翻身上馬。
“回奉行所!”時生一夾馬腹,駿馬長嘶一聲,朝著奉行所的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