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血宴洛陽
- 風雪滿長安
- 陸小鳳與律荷
- 5397字
- 2025-08-03 09:48:42
風雪卷過新漆的洛陽宮闕,絲竹聲裹著酒香飄出高墻。周瀾低頭穿過回廊,瞥見偏殿炭盆里燒著半卷《潼關布防圖》。吳優在宮外巷角攥緊短棒,指甲掐進流民遞來的“肉干“。紫宸殿夜宴,李隆基醉眼朦朧擊筑,楊貴妃霓裳羽衣舞未歇。當陳玄禮跪奏“陜州糧絕,士卒易子而食“,滿殿死寂。琉璃盞從周瀾指尖滑落,碎裂聲驚醒滿堂醉夢。
洛陽的雪,似乎也帶著東都特有的脂粉氣和腐朽味。落在紫微宮金碧輝煌的鴟吻上,落在新漆的朱紅廊柱上,落在清掃得光可鑒人的漢白玉階陛上,很快便被宮人無聲而迅速地掃去,仿佛這從天而降的潔白,也是某種玷污。
周瀾低垂著頭,雙手攏在袖中,緊緊按著懷中那方冰冷堅硬的烏木劍匣,匣內那沉潛的悸動并未完全平息,如同蟄伏的兇獸在血脈深處低吼。她穿著最低階內侍的灰藍色袍子,沾染著刻意保留的污漬和風塵,腳步虛浮拖沓,完美地扮演著一個被長途跋涉和長安驚變嚇破了膽、只能做些粗使雜役的小宦官。她正抱著一摞剛從庫房領來的、用于替換各處破損的厚厚錦墊,沿著宮墻根下狹窄的甬道,朝著嬪妃居住的宮苑方向挪動。
絲竹管弦之聲,靡麗而悠揚,從前方不遠處的暖閣中絲絲縷縷地飄散出來,混雜在風雪里,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那是新得寵的某位才人的居所。暖閣的雕花窗欞半開著,泄出融融的暖氣和明亮的燭光,隱約可見里面曼妙起舞的身影和觥籌交錯的光影。幾個衣著光鮮、面敷厚粉的大宦官抱著手,站在暖閣外的廊檐下避風,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對著里面指指點點,發出低低的、曖昧的笑聲。
“嘖,到底是新貴人,這排場……比昨兒梅妃那邊可熱鬧多了。”“那是!聽說圣人午后還特意賞了一斛南海珍珠過來呢!這風頭,嘖嘖……”“長安那邊……唉,聽說慘得很吶!不過咱這東都,不照樣是溫柔鄉,富貴地?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子頂著!咱們吶,伺候好主子,該樂呵還得樂呵!”“說的是!來來,嘗嘗這個,新貢的蜜餞,甜著呢!”
周瀾抱著沉重的錦墊,從這幾個高談闊論的宦官身后經過,腳步沒有絲毫停頓,頭垂得更低。那些輕佻的議論,如同淬毒的針,密密麻麻扎進她的耳膜。長安的沖天火光,潼關外的尸山血海,官道上凍餓而死的累累白骨……在這暖閣飄出的靡靡之音和蜜餞的甜香里,被消解成了遙遠而模糊的背景噪音。她指尖用力,幾乎要嵌進錦墊厚實的緞面里,才勉強壓下胸腔里翻騰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暴戾。
甬道拐角,一處僻靜的偏殿廊下,幾個小黃門正圍著一個燒得正旺的銅炭盆取暖。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盆中的木炭,發出噼啪的輕響。周瀾的目光不經意掃過,瞳孔驟然一縮!
炭火最旺處,一角尚未燃盡的焦黑紙片,正隨著熱浪微微卷曲。那上面殘留的墨跡線條,即使扭曲變形,她也絕不會認錯——那是潼關附近一處關隘的詳細地形標注!旁邊還有幾個模糊的字跡——“哥舒翰……親筆……”。更多的紙張正被一個小黃門隨意地丟進火中,其中幾張散落的碎片上,赫然是密密麻麻的駐軍分布點和糧草轉運路線圖!
潼關布防圖!哥舒翰元帥親自簽批的、關系到大唐命脈的絕密軍情!此刻,竟如同廢紙一般,被丟在這偏殿廊下的炭盆里,化為飛灰和一點微弱的余熱!
一股冰寒徹骨的冷意,瞬間從周瀾的腳底直沖頭頂,比這洛陽的風雪更甚!她甚至能感覺到懷中烏木劍匣猛地一震,那股沉潛的嗡鳴陡然變得尖銳,仿佛匣中兇獸也被這眼前荒謬絕倫的一幕徹底激怒!她死死咬住口腔內側的軟肉,鐵銹般的腥甜彌漫開來,才堪堪穩住身形,沒有當場失態。抱著錦墊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像什么都沒看見一樣,拖著沉重的步子,繼續向前挪動,每一步都踏在燃燒的怒火和冰冷的絕望之上。
與此同時,洛陽城東南角,靠近漕渠的一處破敗坊區。低矮的土墻被風雪侵蝕得斑駁陸離,巷子里污水橫流,結著骯臟的冰碴。這里擠滿了從關中逃難而來、卻無法進入內城或權貴坊區的流民。臨時搭建的窩棚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如同墳塋上的招魂幡。
吳優裹著那身臟污的粗布衣裙,縮在一處半塌的土墻根下,盡量將自己隱藏在陰影里。她臉上刻意涂抹的泥污已經干結,頭發凌亂地粘在額角,眼神卻如同鷹隼般銳利,警惕地掃視著巷口和遠處巡邏的禁軍身影。包袱里的黑沉短棒就在觸手可及之處。她需要等待周瀾從宮中傳出的消息,更需要弄清楚這洛陽城,尤其是那些掌握兵權的將軍們,到底在干什么。
巷子深處傳來壓抑的嗚咽和爭吵,還有孩子有氣無力的啼哭。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劣質炭火、霉爛稻草、排泄物以及……一種隱約的、令人不安的熟肉氣味。吳優皺了皺眉,胃里一陣翻騰。
一個佝僂著背、幾乎看不出年紀的老婦人,抱著一個用破布層層包裹的襁褓,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到吳優附近一個稍微避風的角落。她哆嗦著坐下,小心翼翼地將襁褓放在膝上,揭開一角。里面的嬰孩臉色青紫,氣息微弱,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老婦人渾濁的眼睛里沒有淚,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她枯瘦如柴的手顫抖著,從懷里摸索出一小塊用臟兮兮的破布包著的、顏色深褐、質地古怪的“肉干”。
吳優的目光瞬間釘在了那塊“肉干”上!那形狀……那質地……她曾在戰場上見過太多!一股寒氣猛地從脊椎竄起!
老婦人似乎感覺到了吳優的注視,抬起渾濁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空洞得嚇人。她沒說話,只是用顫抖的手,極其小心地將那塊“肉干”湊到嬰孩青紫的嘴邊,似乎想用體溫將它捂軟一點。
“阿婆……”旁邊一個同樣瘦骨嶙峋、臉上帶著凍瘡的中年漢子,嘶啞地開口,眼睛死死盯著老婦人手里那塊東西,喉嚨里發出咕嚕的吞咽聲,眼神里是餓狼般的綠光,“……勻……勻俺一點……行行好……娃……娃不行了……”他指向自己身后窩棚里一個蜷縮著、氣息奄奄的小小身影。
老婦人猛地將那塊“肉干”攥緊,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像護崽的母獸般發出嗬嗬的低吼,身體往后縮去,充滿了恐懼和一種絕望的占有欲。
吳優只覺得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嗡的一聲,眼前發黑!她認得那眼神!那是野獸護食的眼神!是徹底被饑餓和絕望吞噬掉人性后,只剩下最原始本能的眼神!長安城破時的慘狀、官道上凍斃的尸體、潼關的血……所有積累的憤怒、悲愴和無力感,在這一刻被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徹底點燃、引爆!
“操你祖宗!!”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嘶吼猛地從吳優喉嚨里炸開!她像一頭被激怒的母豹,從墻根下彈了起來!雙眼血紅,不管不顧地撲向那個中年漢子!什么潛伏,什么等待,全被她拋到了九霄云外!壓抑許久的狂暴和殺意如同火山般噴發!她甚至忘了去拔包袱里的短棒,直接掄起拳頭,帶著全身的力氣和滔天的恨意,狠狠砸向那張因饑餓而扭曲、此刻寫滿錯愕的臉!
“砰!”沉悶的骨肉撞擊聲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清晰。中年漢子猝不及防,慘叫一聲,被打得踉蹌后退,鼻血瞬間噴涌而出。
“誰讓你吃的!誰讓你吃這個的!!”吳優狀若瘋魔,拳腳如同雨點般落下,每一拳都帶著泣血般的狂怒,嘶吼聲在狹窄的巷子里回蕩,蓋過了風雪,“狗日的安祿山!狗日的世道!都他媽該死!該死啊——!!”
窩棚里驚起一片混亂的哭喊和驚恐的尖叫。遠處巡邏的禁軍似乎被驚動,傳來了呵斥和跑動的腳步聲。
夜色深沉,風雪更急。紫微宮深處,燈火最為輝煌的紫宸殿,此刻卻溫暖如春,燭影搖紅。
巨大的鎏金蟠龍柱支撐著高聳的穹頂,地面鋪著厚實的西域絨毯,行走其上,悄無聲息。殿內數十座錯金博山爐吞吐著名貴的瑞腦龍涎香,馥郁的暖香幾乎凝成實質,驅散了殿外透入的最后一絲寒意。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身著輕紗、身姿曼妙的舞姬在鋪滿殿中央的華麗波斯地毯上翩然起舞,水袖翻飛,如同月宮仙子。
大唐天子李隆基,身著明黃常服,斜倚在御座之上。他兩鬢已見明顯的斑白,眼袋松弛,昔日銳利的眼神此刻帶著幾分醉意朦朧的渾濁,但興致卻頗高。他一手執著金樽,琥珀色的葡萄美酒在杯中輕輕晃蕩,另一只手竟握著一柄精致的玉筑(一種古樂器),隨著樂師的節奏,不甚熟練地、卻頗為自得地輕輕敲擊著玉片,發出清脆的叮咚聲。臉上帶著一種沉浸于此刻歌舞升平的松弛笑意,仿佛千里之外的戰火狼煙,不過是擾人清夢的幾聲蟲鳴。
御座下首,盛裝華服的楊玉環,此刻并未起舞,只是含笑端坐。她云髻高聳,金釵步搖在燭光下熠熠生輝,身上那襲用金線繡著百鳥朝鳳圖案的霓裳羽衣,流光溢彩,將她本就傾國的容顏映襯得愈發雍容華貴,不似凡塵。她偶爾執起面前玉案上的琉璃盞,淺啜一口,眼波流轉,顧盼生輝,目光只在御座上的君王身上流連,對殿中的歌舞似乎習以為常。殿中侍宴的重臣和宗室親王們,大多面帶恭謹的笑容,或舉杯相慶,或低聲交談,氣氛看似融洽而熱烈。
周瀾垂手侍立在殿門內側最不起眼的陰影角落,位置恰好能看到整個大殿的側影。她如同泥塑木雕,低眉順眼,氣息收斂得近乎虛無。只有她自己知道,懷中緊貼的烏木劍匣,此刻正隨著殿內那靡靡之音和濃烈的熏香氣息,發出一種極其微弱卻異常尖銳的震顫,仿佛匣中兇獸被這虛假的繁華徹底激怒,正瘋狂地撞擊著囚籠!她的指尖冰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劇痛來對抗那匣子帶來的詭異共鳴和心底翻騰的、幾乎要將她撕裂的殺意與悲涼。她看著御座上擊筑自娛的天子,看著霓裳羽衣下巧笑倩兮的貴妃,看著那些醉眼迷離、高談闊論的重臣……眼前卻交替閃過炭盆里燃燒的潼關布防圖碎片,巷子里老婦人攥緊的“肉干”,還有吳優那血紅的、絕望嘶吼的眼睛!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甲葉鏗鏘的摩擦聲,猛地打破了殿內浮華的寧靜!
殿門被推開,風雪裹挾著一股冰冷的鐵銹和血腥氣猛地灌入!溫暖如春的殿內瞬間被這股寒意侵擾,燭火一陣搖曳,樂聲戛然而止,舞姬們驚慌地停下腳步。所有目光都驚愕地投向殿門。
只見龍武大將軍陳玄禮,頂盔摜甲,一身風塵,甲胄上甚至還凝結著未化的雪粒和暗褐色的泥污,與他身后殿內金碧輝煌、暖香浮動的景象格格不入。他臉色鐵青,嘴唇干裂,眼窩深陷,寫滿了疲憊、焦慮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沉重。他看也不看殿中僵立的舞姬和那些面帶不悅的重臣,大步流星地穿過舞池,厚重的軍靴踏在柔軟的絨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一直走到御階之下,“噗通”一聲,單膝重重跪地!
“臣!龍武大將軍陳玄禮!有緊急軍情奏報!”他的聲音嘶啞干澀,卻如同洪鐘,震得整個紫宸殿嗡嗡作響,瞬間驅散了所有的絲竹靡靡之音。
李隆基敲擊玉筑的手停在半空,醉意朦朧的眼神閃過一絲被打擾的不悅,隨即被這突如其來的肅殺氣氛沖淡了幾分,皺眉問道:“陳卿?何事如此驚慌?可是……叛軍動向?”他放下玉筑,坐直了身體。
陳玄禮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掃過御座上的君王,掃過旁邊蹙起秀眉的貴妃,掃過那些臉上猶帶酒意的重臣,最后定格在御案之上那琳瑯滿目的珍饈美饌。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仿佛要將胸中翻騰的悲憤和血腥氣強行壓下,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硬生生擠出來,帶著鐵與血的分量:
“啟奏陛下!陜州……陜州急報!”他的聲音因極度的壓抑而顫抖,“陜州存糧……已于三日前耗盡!郭英乂將軍所部……與叛軍史思明部在崤山隘口血戰旬日,傷亡慘重!后路糧道被叛軍游騎徹底切斷!城中……城中……”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那地獄般的景象從喉嚨深處挖出,字字泣血:“城中早已斷糧!樹皮草根掘食殆盡!戰馬……戰馬已被宰殺過半!士卒……士卒……”
死寂!
絕對的死寂瞬間降臨!
所有的聲音——呼吸聲、心跳聲、甚至燭火燃燒的噼啪聲——都仿佛被這八個字凍結了!殿內暖融的空氣驟然降至冰點!
李隆基臉上的醉意和松弛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血色褪盡,握著金樽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琥珀色的酒液潑灑在明黃的龍袍上,暈開一片刺眼的濕痕。
楊玉環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化作一片驚駭的蒼白,手中的琉璃盞“當啷”一聲掉落在玉案上,酒液四濺,染污了她華美的霓裳羽衣。
那些剛剛還在談笑風生、醉眼迷離的重臣宗室們,一個個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臉上的紅暈迅速被驚恐和難以置信的灰敗取代。有人手中的玉箸掉落在地,摔成幾截;有人張著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絲竹管弦之聲早已斷絕,樂師們抱著樂器,如同泥塑。舞姬們僵在原地,臉上精致的妝容也掩蓋不住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和茫然。
這是只在最古老、最黑暗的史書傳說中才出現的字眼!那是亡國滅種、徹底沉淪于地獄的象征!如今,卻血淋淋地、毫不遮掩地,在這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和奢華的殿堂之上,被一位渾身浴血的大將軍嘶吼了出來!
周瀾站在殿門陰影里,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陳玄禮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靈魂上!懷中那烏木劍匣的震顫陡然加劇,那股尖銳的嗡鳴幾乎要刺穿她的耳膜!一股無法遏制的冰冷戾氣混雜著滔天的悲憤,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間沖垮了她苦苦維持的偽裝堤壩!
“哐當——!”
一聲清脆刺耳的碎裂聲,在死寂的大殿中如同驚雷般炸開!
是她!周瀾手中一直捧著的、一個原本用來給某位宗室親王添酒的、空置的琉璃盞,在她指尖失控的力道下,竟生生被捏得粉碎!晶瑩剔透的碎片如同炸開的冰晶,四散飛濺,落在那華貴的波斯地毯上!猩紅的血珠,瞬間從她緊握碎片、被割破的指掌間涌出,混著琉璃碎片上殘留的、琥珀色的酒液,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
那聲音,那刺目的紅,在滿殿死寂的驚恐和麻木中,顯得如此突兀,如此驚心!如同一個絕望而憤怒的休止符,狠狠砸在了這曲名為“盛世”的、早已走調的靡靡之音上!
所有的目光,瞬間被這刺耳的碎裂聲和那刺目的血跡吸引,齊刷刷地、帶著驚愕、茫然和一絲被冒犯的怒意,投向了殿門口那個低著頭、手掌滴血的、卑微渺小的灰衣宦官!
風雪在紫宸殿高高的琉璃窗外嗚咽狂嘯,仿佛萬千冤魂的慟哭。殿內暖香依舊,燭火通明,卻再也驅不散那彌漫在每一個角落、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