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臨風浴血突圍,懷揣賬簿腰牌夜奔長安。驚覺太子賑災款竟成軍械鑄造金,賬簿上“京兆府市署簽押”如血刺目。更致命的是,“鱗”字腰牌直指代掌六宮的太真娘子楊玉環。裴府遭龍武軍突襲,裴耀卿垂死之際助其遁入密道。當他栽倒在周瀾偽裝的波斯邸,懷中賬簿與腰牌散落。周瀾寒星般的眸子掃過“鱗”字腰牌與賬簿上東宮詹事府的隱秘印鑒,指尖撫過自己鎖骨下同樣位置的“鱗”字烙印,眼神復雜如深淵。
沾滿煤灰的手指猛地頓在半空,搗藥的陶杵“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周瀾那雙寒星般的眸子,在昏暗油燈下驟然收縮,死死盯住門口栽倒的身影。濃烈的血腥氣和風雪帶來的凜冽寒意瞬間充斥了這間狹小破敗的斗室。
“曲臨風?!”周瀾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瞬間壓低了,如同繃緊的弓弦。她幾乎沒有任何停頓,身影如同貍貓般敏捷地彈起,兩步搶到門口,探手便抓住了曲臨風即將觸地的肩膀!入手處一片濕冷粘膩,濃重的血腥味直沖鼻腔。她秀眉緊蹙,手上加力,硬生生將曲臨風沉重的身體拖進了屋內,反腳迅速將破舊的木門踢上、閂死!
動作干凈利落,一氣呵成,顯是常年行走于危險邊緣的本能。她將曲臨風小心地放平在屋內唯一那張鋪著破舊草席的木榻上。油燈昏黃跳躍的光芒下,曲臨風臉色灰敗如金紙,嘴唇干裂發紫,左臂衣袖早已被暗紅的血塊浸透、凍硬,整個人如同剛從血池里撈出來,又在冰窖里凍過一遍。
周瀾迅速解開曲臨風反穿的外袍,露出里面同樣被血污浸染的深色勁裝。當她的手指觸碰到他冰冷僵硬的左臂時,曲臨風的身體在昏迷中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吟。
“傷成這樣……”周瀾低聲自語,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混雜著驚疑、凝重,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惜?她不再猶豫,起身從那個缺腿的衣箱底層,翻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嚴實的狹長皮囊。解開皮囊,里面赫然是排列整齊、長短不一、閃著幽冷寒光的金針,以及幾包氣味各異的藥粉和幾個小巧的瓷瓶。
她動作快得驚人。先是用一把鋒利的薄刃小刀,小心翼翼地割開曲臨風左臂傷口處凍結粘連的衣料和繃帶。傷口暴露出來,深可見骨,邊緣皮肉翻卷,因失血和低溫呈現出可怕的青白色,部分地方已有紅腫潰膿的跡象。周瀾眉頭擰得更緊,取過一個瓷瓶,拔開塞子,一股濃烈刺鼻的酒氣彌漫開來——是高度蒸餾的烈酒!她毫不猶豫地將烈酒傾倒在傷口上!
“呃啊——!”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神經上!曲臨風猛地從昏迷中痛醒過來,身體劇烈地彈動,雙目圓睜,布滿血絲,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嘶吼!右手本能地摸向腰間,卻抓了個空——橫刀在栽倒時已被卸下。
“別動!”周瀾的聲音冰冷而短促,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她纖細卻異常有力的手掌如同鐵鉗般死死按住曲臨風劇烈掙扎的右肩和胸膛!她的眼神銳利如刀,直刺入曲臨風因劇痛而混亂的眼底,“想活命,就忍著!”
曲臨風急促地喘息著,汗水混著污血從額角大顆滾落。劇烈的痛楚反而讓昏沉的意識有了一絲短暫的清明。他看清了眼前這張沾滿煤灰、卻難掩清麗輪廓的臉,那雙寒星般的眸子正牢牢鎖住他。是周瀾!他賭對了?還是……落入了更深的陷阱?無數疑問和警惕在腦中翻騰,但身體的重傷和極度的虛弱讓他無力反抗,只能死死咬住牙關,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嗚咽,任由那烈酒帶來的灼燒感在傷口肆虐。
周瀾面無表情,動作沒有絲毫停滯。她迅速用干凈的布巾蘸取烈酒,仔細清理傷口周圍的血污和腐肉。接著,打開一個藥包,將一種散發著奇異苦香的黑色藥粉厚厚地灑在傷口上。藥粉接觸血肉的瞬間,帶來一陣奇異的清涼,稍稍緩解了那灼人的劇痛。最后,她拿起一枚最長的金針,在油燈火苗上飛快地燎過,手法如穿花蝴蝶,精準而迅疾地在傷口周圍的幾處大穴上連刺數下!動作快得幾乎只留下殘影。
金針入穴,曲臨風只覺傷口處一股熱流猛地竄開,原本麻木僵硬的左臂竟恢復了些許知覺,那鉆心剜骨的劇痛也隨之減輕了大半!他大口喘著粗氣,驚疑不定地看著周瀾。這金針止血定痛的手法……絕非尋常!
“暫時死不了。”周瀾拔下金針,用烈酒擦拭后收回皮囊,聲音依舊冰冷,聽不出情緒。她取過干凈的布條,開始熟練而有力地為他重新包扎傷口。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在曲臨風赤裸的胸膛和腰腹間觸碰,指尖帶著常年握持兵刃的薄繭和一絲冰冷的溫度。
就在她低頭纏繞布條,身體微微前傾的剎那,曲臨風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定格在她因動作而微微敞開的灰色胡袍領口深處!
昏黃的燈光下,在她纖細鎖骨下方寸許、靠近心臟的位置——赫然烙印著一個清晰的篆體小字!
鱗!
那烙印的痕跡很深,邊緣甚至有些微凸起的增生疤痕,顯然是陳年舊傷,絕非新近偽造!其形態、大小,與曲臨風懷中那枚睚眥腰牌背面的“鱗”字,幾乎一模一樣!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曲臨風腦海中炸開!所有的猜測、懷疑、裴耀卿的警示、歸田莊的血戰……在這一刻,被這個烙印無比殘酷地證實!周瀾……她真的是“鱗衛”!是太真娘子楊玉環的人!
一股混雜著被欺騙的憤怒、瀕臨絕境的絕望和冰冷的殺意,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緊了曲臨風的心臟!他右手猛地探出,如同鷹爪般狠狠抓向周瀾的咽喉!動作雖因重傷而遲緩,卻帶著玉石俱焚的狠厲!
“呃!”周瀾顯然沒料到曲臨風在如此重傷下還能暴起發難!她包扎的動作被打斷,纖細的脖頸瞬間被鐵鉗般的手指扼住!窒息感讓她悶哼一聲,眼中寒光暴漲!她反應亦是快極,左手閃電般扣住曲臨風的手腕脈門,右手兩指并攏如劍,帶著凌厲的指風,直戳曲臨風右臂腋下極泉穴!那是能瞬間讓人半身麻痹的要穴!
“賬簿……腰牌……‘鱗’衛……果然是你!”曲臨風雙目赤紅,死死盯著周瀾鎖骨下那個刺目的烙印,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充滿了刻骨的恨意,“裴公……白辰……都是你們害的!”
“放手!蠢貨!”周瀾被他扼住咽喉,聲音艱澀,眼中卻無半分懼色,反而燃燒著一種被誤解的憤怒和鄙夷,“看看你懷里掉出來的……是什么!”
曲臨風聞言一怔,下意識地順著周瀾的目光,低頭看向自己因包扎而散開的衣襟——方才包扎時掙扎動作太大,懷中的賬簿和那枚沉重的睚眥腰牌,已然滑落出來,就掉在他身側的草席上!
賬簿攤開著,翻到了最后幾頁。而就在那賬簿攤開的紙頁旁邊,那枚睚眥獸首猙獰的黃銅腰牌,在油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幽光。
周瀾的目光,并未在那觸目驚心的“鱗”字腰牌上停留,而是如同淬毒的冰錐,死死釘在賬簿攤開的那一頁上!那頁記錄的并非軍械交易,而是幾筆看似尋常的、由東宮詹事府撥付給京兆府市署的“炭火補貼”、“雜役津貼”款項,數額不大,時間卻正好與賑災專項采買款項的撥付期重合!而在這些款項的旁邊空白處,赫然蓋著一個極其微小、若非刻意尋找幾乎會被忽略的、用特殊朱砂印泥蓋下的印章印記——那印記并非京兆府市署的方形官印,而是一個極其精巧、形如展翅青鳥的圖案!
東宮詹事府!太子李亨的印信!
曲臨風如遭雷擊!他之前全部心神都被那“京兆府市署簽押”和“鱗”字腰牌所震驚,竟忽略了這潛藏在細節深處、指向性更加致命的印記!太子詹事府的隱秘印鑒,出現在這本記錄了軍械交易、由京兆府市署簽押的賬簿上!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東宮不僅知情,甚至可能……深度參與了這樁將賑災款化作軍械金的滔天巨案!太子與太真娘子……并非對立,而是……同盟?!
這念頭如同九幽寒冰,瞬間凍結了曲臨風的血液!他扼住周瀾咽喉的手指,因這石破天驚的發現和巨大的沖擊而驟然失力!
周瀾敏銳地抓住這瞬間的空隙!扣住曲臨風脈門的手指猛地發力,同時身體如同滑溜的游魚般向后急撤!
“咳!咳咳!”周瀾掙脫鉗制,踉蹌后退兩步,扶住墻壁劇烈地咳嗽起來,白皙的脖頸上留下了幾道清晰的紫紅色指痕。她抬起頭,那雙寒星般的眸子此刻燃燒著冰冷的怒火,如同被激怒的母豹,死死盯著曲臨風。
“看清了?蠢貨!”她的聲音因咽喉受創而沙啞,卻字字如刀,帶著刻骨的譏諷和一種深埋的痛苦,“你以為那‘鱗’字是什么?是太真娘子的爪牙烙印?那你看看這個!”她猛地扯開自己左肩的破舊衣袍,將鎖骨下那個猙獰的“鱗”字烙印徹底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疤痕凸起,深可見骨!
“這是三年前!就在東宮麗正殿后的暗室里!太子李亨親手烙下的!‘鱗’,是他的私衛!是他的暗刃!是他用來清除異己、編織羅網、掌控長安陰影的毒蛇!”周瀾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眼中充滿了刻骨的恨意,“他需要楊家的財勢和外戚的助力來穩固儲位,對抗李林甫!楊家則需要一個未來的天子作為靠山!這本賬簿,就是他們骯臟交易的冰山一角!京兆府市署?不過是個被推在前臺、隨時可以丟棄的傀儡和替罪羊!”
她喘息著,指向地上那枚睚眥腰牌:“這腰牌,是‘鱗衛’的信物不假!但它真正的主人,不是興慶宮,而是東宮!是李亨!他假借太真之名,行己之私!一旦事敗,所有臟水都可潑向深宮那位!好一個瞞天過海!好一個一石二鳥!而你……”她冰冷的目光轉向曲臨風,充滿了復雜的憐憫和憤怒,“你拼死帶回的證據,恰恰是他們用來構陷政敵、甚至……用來除掉你這個礙事的鎮北將軍的完美兇器!”
曲臨風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榻上,大腦一片空白!周瀾的話語,如同無數把冰冷的鑿子,狠狠鑿開了他之前所有認知的基石!東宮與太真同盟?太子李亨才是“鱗衛”之主?賑災款變軍械金是太子與楊家的交易?自己帶回的賬簿和腰牌,竟然是太子用來嫁禍楊玉環、并除掉自己的工具?!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憤怒如同巖漿般在胸中沸騰!裴耀卿那絕望的“長安將傾”……白辰拼死帶回的警告……歸田莊的殺局……裴府的森嚴守衛和龍武軍的突襲……所有支離破碎的線索,在這一刻被周瀾殘酷的揭露瞬間串聯起來,組成了一張龐大、陰森、令人窒息的權力絞殺之網!而他曲臨風,從一開始,就是這張網中注定要被犧牲的獵物!
“不……不可能……”曲臨風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最后的掙扎和難以置信,“太子……他為何……”
“為何?”周瀾冷笑一聲,眼中恨意滔天,“因為他懦弱!因為他恐懼!因為李林甫像一條毒蛇死死纏繞著他!他需要力量,需要盟友,更需要……用別人的血,來染紅他通往御座的道路!他不敢明著對抗李林甫,就只能用這些陰私手段!用歸田莊的軍械武裝他的死士,用市署的簽押洗白臟款,用太真的名義遮掩痕跡!一旦成功,他實力大增;一旦敗露,自有楊家頂罪!而你……”她再次指向曲臨風,“你手握重兵,卻不肯依附任何一方,只忠于那個高高在上的圣人!你在朔方威望太高!你是他無法掌控的變數!更是他清洗障礙、攫取兵權的絆腳石!除掉你,既能震懾邊將,又能……將‘私藏軍械、圖謀不軌’的臟水潑給楊家或者李林甫!這局棋,從白辰被派去‘查探’歸田莊開始,你就已經是顆死棋了!”
死棋!這兩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曲臨風心上!他猛地想起白辰在昏迷前那句斷斷續續的警告——“歸田莊有鬼……賬簿……將軍小心……”白辰……他是不是早就察覺了什么?他拼死帶回的秘密,不僅指向歸田莊,更是指向了……東宮?!
一股混雜著徹骨寒意和滔天怒火的激流猛地沖上頭頂!曲臨風的身體因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傷痛,而是因為被至信之人背叛、被當作棋子肆意玩弄的屈辱和暴怒!他猛地抬頭,赤紅的雙目死死盯住周瀾:“你……你既是太子的‘鱗衛’,為何救我?為何告訴我這些?!”
周瀾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在昏黃燈光下顯得無比凄涼和詭異。她緩緩拉上衣袍,遮住那個屈辱的烙印,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決絕:
“救我?不。”她緩緩搖頭,眼中寒光閃爍,如同淬毒的匕首,“我救的,是你懷里的賬簿和腰牌。它們是證據,是能撕開李亨偽善面具的利刃!而我告訴你這些……”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玉盤,“是因為,我和你一樣,都想讓那個道貌岸然、心狠手辣的偽君子——太子李亨,死無葬身之地!”
“轟——!”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曲臨風腦海中徹底炸裂!周瀾對太子的刻骨恨意,如同實質的火焰般撲面而來!這恨意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濃烈,絕非作偽!她救自己,是為了利用賬簿扳倒太子?她是太子的人,卻要……弒主?!
這女人……她到底是哪一邊的?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巨大的疑問如同漩渦,瞬間將曲臨風吞噬。他死死盯著周瀾那雙燃燒著復仇火焰的寒眸,試圖從中分辨出真假。然而,那雙眸子深邃如淵,除了滔天的恨意,再無其他。
就在這時——
“砰!砰!砰!”
一陣粗暴而急促的拍門聲,如同驚雷般驟然在死寂的斗室外炸響!伴隨著一個粗糲兇狠、帶著濃重胡腔的漢話吼聲:
“開門!金吾衛查坊!緝拿逃犯!快開門!再不開門,老子砸了你這破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