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臨風浴血突圍,懷揣賬簿腰牌夜奔長安。驚覺太子賑災款竟成軍械鑄造金,賬簿上“京兆府市署簽押”如血刺目。更致命的是,“鱗”字腰牌直指代掌六宮的太真娘子楊玉環。當他拖著殘軀潛入裴府,卻見千牛備身森嚴守衛。侍女云岫冒死相救,引他入密室。裴耀卿枯坐如朽木,只一句“風雨欲來,長安將傾”。話音未落,府外馬蹄聲如雷,甲胄鏗鏘!崇仁坊裴府門前,那八尊身披明光鎧、腰挎千牛刀的御前帶刀侍衛,如同八座沉默的冰山,將森然的寒氣無聲地擴散開來。陽光照在锃亮的甲葉上,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映在曲臨風蒼白失血的臉上,更添一層死灰。他腳下如同生了根,釘在街角陰影里,刺骨的寒意并非來自殘雪,而是從心底最深處炸裂開來,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還是晚了?裴耀卿……這位碩果僅存、能在圣人面前說得上話的老臣,竟已被先手控制?是那“鱗衛”的手段,還是……圣人的意志已然傾斜?賬簿和腰牌在懷中驟然變得滾燙而沉重,幾乎要將他灼穿、壓垮。身后的吳優更是嚇得大氣不敢出,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珠子瞪得溜圓,渾身都在細微地顫抖。就在絕望的陰霾即將徹底吞噬曲臨風之際,裴府那扇緊閉的烏頭門旁,一道僅供仆役通行的不起眼小角門,無聲地開了一條細縫。一個穿著淡青色夾棉襦裙、梳著雙丫髻的侍女身影,如同受驚的小鹿般探了出來。她似乎極其緊張,飛快地左右張望了一下,目光掃過街角陰影時,與曲臨風的目光在空中短暫相接。是云岫!裴耀卿身邊最得信任的貼身侍女!云岫看清曲臨風浴血的慘狀,臉上瞬間血色盡褪,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但她沒有驚呼,只是極其輕微、卻異常急促地朝著曲臨風藏身的方向,用力招了招手!隨即又如同受驚般迅速縮回門內,那角門卻并未完全合攏,留下了一道引人遐想的縫隙。機會!電光石火間,曲臨風已無暇權衡。裴府被監守,云岫卻冒險現身,這本身就是裴耀卿傳遞的信號!是死中求活的唯一路徑!“待在這里!若半個時辰后我未出,立刻離開,去尋白辰!”曲臨風用盡最后一絲氣力,嘶啞地對吳優低吼一聲。話音未落,他身體已如離弦之箭般射出!動作迅猛依舊,卻帶著重傷后的踉蹌。他將速度催至極限,幾乎貼著坊墻根下的陰影,利用街邊幾輛堆滿雜物的太平車作為掩護,幾個兔起鶻落般的折返沖刺,人已如鬼魅般閃至那道微開的角門邊!沒有半分停頓,他側身擠入門縫。門內,云岫早已等候在側,在他閃入的瞬間,便以快得驚人的速度反手將門閂落下!動作干凈利落,顯是早已演練過無數次。“曲將軍!”云岫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她看著曲臨風幾乎被暗紅凝固血塊覆蓋的左臂和蒼白如紙的臉色,身體都在發抖,“快隨我來!阿郎……阿郎在等您!”她不敢有絲毫停留,轉身引著曲臨風,在裴府內部復雜曲折的回廊、假山和花木之間急速穿行。她顯然對府中路徑了如指掌,專挑最僻靜、最不易被前院守衛察覺的小徑飛奔。曲臨風咬緊牙關,強忍著左臂每一次擺動帶來的撕裂痛楚和陣陣眩暈,緊跟著云岫。他敏銳地察覺到,諾大的裴府,此刻靜得可怕。仆役、侍女,仿佛都憑空消失了。只有遠處前庭隱約傳來的、屬于千牛備身特有的沉重甲葉摩擦聲,如同冰冷的鼓點,一下下敲在緊繃的神經上。終于,云岫引著他來到后花園深處,一座倚著嶙峋假山修建的、毫不起眼的書齋前。書齋門窗緊閉,厚重的簾幕低垂,隔絕了內外。云岫警惕地再次環顧四周,確認無人跟蹤,才顫抖著手,推開書齋那扇看似普通、實則內嵌厚鐵板的沉重木門。一股濃烈到刺鼻的藥石氣味混合著沉水香的氣息,撲面而來。書齋內光線昏暗,只在臨窗的矮榻邊點著一盞孤燈,燈焰如豆,勉強照亮方寸之地。矮榻上,一位須發皆白、形容枯槁的老人,身披一件半舊的紫袍(三品以上致仕高官可服紫),正閉目倚靠在隱囊上。他面色灰敗,眼窩深陷,氣息微弱,正是致仕加特進銜的尚書左仆射——裴耀卿!“阿郎!曲將軍……曲將軍到了!”云岫帶著哭腔撲到榻前。裴耀卿的眼皮極其艱難地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那雙曾經洞徹朝堂風云、執掌天下轉運的老眼,此刻渾濁不堪,布滿了血絲,唯有一絲深埋的、如同寒潭深處殘燼般的光芒,在接觸到曲臨風身影的瞬間,驟然亮起!“臨……風……”裴耀卿的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破敗的風箱,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力氣。他枯瘦的手指微微抬起,指向曲臨風,“近……前來……”曲臨風心中劇震,疾步上前,單膝跪倒在榻前,低聲道:“裴公!末將來遲,累裴公受驚!”他強忍著身體的劇痛和搖搖欲墜的眩暈,迅速從懷中掏出那兩件比性命還重的物事——染血的賬簿和冰冷的睚眥腰牌!“裴公請看!”他將賬簿和腰牌雙手奉至裴耀卿眼前,“此物出自京兆府所轄歸田莊!莊內暗藏巨量軍械作坊!賬簿所載,京兆府市署簽押為憑,所有鐵料、木炭來源,竟與太子殿下月前請旨撥付、用以工代賑、撫慰江淮災民的專項采買款項重疊!而這‘鱗’字腰牌……”他聲音因激動和憤怒而微微發顫,“末將斗膽推斷,恐與……深宮那位代掌六宮、恩寵無雙的太真娘子有關!”“京兆府……太真……”裴耀卿渾濁的目光死死釘在那賬簿猩紅的簽押印和睚眥腰牌猙獰的獸首上,枯槁的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他沒有立刻去接賬簿,反而像是被巨大的、無形的力量攫住,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艱難抽氣聲,眼中那點殘燼般的光芒,瞬間被無邊的疲憊和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涼徹底淹沒。“咳……咳咳……”一陣撕心裂肺的劇咳打斷了他。云岫慌忙上前,用絲帕接住他咳出的帶血痰沫。裴耀卿喘息良久,才艱難地抬起手,無力地揮了揮,示意云岫退下。他枯槁的手指顫抖著,最終沒有去碰那賬簿和腰牌,只是深深、深深地看了曲臨風一眼。那眼神復雜到難以言喻。有震驚,有憤怒,有早已預見的了然,更有一種大廈將傾、獨木難支的濃重絕望。“臨風……”裴耀卿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游絲,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重重砸在曲臨風的心上,“你帶來的……不是證據……是……催命符啊……”他艱難地吸了一口氣,渾濁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書齋厚重的墻壁,投向那風云激蕩的長安城,投向那巍峨而深不可測的興慶宮、東宮。“風雨……已至……這長安城……”裴耀卿的嘴角扯出一個苦澀到極致的弧度,如同枯木裂開,“將要……傾覆了……”“傾覆”二字,如同垂死老者的最后嘆息,帶著無盡的悲愴和宿命般的沉重,在昏暗的藥氣與沉香煙氣中幽幽回蕩,余音未絕——“轟隆隆隆——!”如同九天驚雷陡然炸響!不是來自天際,而是來自裴府前庭的方向!沉悶、巨大、連綿不絕,那是成百上千精鐵馬蹄狠狠踐踏在堅硬凍土和青石板街道上的聲音!如同狂暴的鼓點,瞬間撕裂了裴府后園死一般的寂靜!緊接著,是更加清晰、更加令人心膽俱裂的金屬轟鳴!“鏘——鏘——鏘——!”那是無數身披重甲的士兵,在急速行進中,腰間佩刀、長槊與厚重甲葉猛烈撞擊摩擦發出的、整齊劃一卻又充滿毀滅性力量的死亡交響!這聲音如同冰冷的鋼鐵洪流,正以無可阻擋之勢,洶涌澎湃地沖擊著裴府的大門!“轟——!”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是府門被強行撞開、門閂斷裂、門板破碎的聲音!伴隨著無數甲胄鏗鏘、腳步紛沓的巨響,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涌入前庭!“奉敕!查抄逆黨!府內人等,跪地受縛!擅動者——格殺勿論!”一個如同金鐵摩擦般尖銳、冷酷、充滿了絕對權威的咆哮聲,穿透重重院落,狠狠砸進了這間死寂的書齋!查抄!逆黨!格殺勿論!冰冷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入曲臨風的耳膜!他霍然起身,因失血而蒼白的臉上瞬間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紅!右手猛地按住了腰間的橫刀刀柄!動作牽動左臂傷口,劇痛鉆心,眼前陣陣發黑。裴耀卿枯槁的身體在矮榻上劇烈地一顫!那雙渾濁的老眼猛地圓睜,爆射出最后一絲驚怒交加的光芒,隨即又被更深的灰敗和絕望吞噬。他猛地看向曲臨風,枯瘦的手指向書齋深處一座巨大的、布滿蟲蛀痕跡的紫檀書架,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急喘!“走……密道……快!”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嘶吼,隨即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劇咳,鮮血再次染紅了云岫手中的絲帕。“阿郎!”云岫發出絕望的悲鳴,撲在榻前。曲臨風心如刀絞,雙目赤紅!走?裴公怎么辦?云岫怎么辦?外面的千牛衛呢?這突如其來的甲兵又是何方神圣?是“鱗衛”?還是圣人親遣?無數念頭在腦中瘋狂沖撞!然而,那洶涌逼近的甲胄鏗鏘聲、士兵粗暴的呵斥聲、器物被推倒砸碎的破裂聲,如同催命的鼓點,已由前庭迅速蔓延至中庭!時間!沒有時間了!“曲將軍!快走啊!”云岫猛地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干,眼中卻迸發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決絕,“阿郎有我!走!東西……東西絕不能落入他們手中!”她幾乎是嘶喊著,指向那書架。曲臨風最后看了一眼榻上氣息奄奄、卻死死盯著他的裴耀卿,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托付、催促、決絕!他猛地一咬牙,將懷中的賬簿和腰牌死死攥緊,仿佛要將它們嵌入骨血!轉身,不再有絲毫猶豫,如同受傷的獵豹般撲向那座巨大的紫檀書架!書架沉重異常。曲臨風強忍劇痛,用盡全身力氣,按照裴耀卿目光所示,扳動書架側面一個極其隱蔽的、形如蟲眼的凸起木瘤。“嘎吱吱——!”一陣令人牙酸的機括轉動聲響起!書架連同后面半面墻壁,竟無聲地向內滑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狹窄縫隙!一股帶著濃重土腥味和霉味的陰冷氣息撲面而出!就在曲臨風身影即將沒入黑暗縫隙的剎那——“砰!”書齋那扇沉重的木門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從外面猛地踹開!碎裂的木屑四處飛濺!刺眼的光線混合著外面冰冷的空氣涌入昏暗的書齋!門口,一個高大魁梧、身披玄色精良細鱗甲、頭戴鳳翅兜鍪的將領,如同鐵塔般矗立!他臉上覆蓋著冰冷的鐵面當(面甲),只露出一雙鷹隼般銳利、閃爍著殘酷殺意的眼睛!手中一柄沉重的陌刀斜指地面,刀鋒寒光流轉,散發出濃烈的血腥氣!在他身后,是數名同樣殺氣騰騰、手持勁弩的精銳甲士!那鐵面將領的目光如電,瞬間掃過書齋!榻上咳血的裴耀卿,跪在榻前哭泣的侍女云岫,以及……書架前那條尚未完全合攏的黑暗縫隙!還有縫隙邊緣,那一抹深色衣袍急速消失的殘影!“密道?!追!”鐵面將領的聲音透過面甲,帶著金屬摩擦的嗡鳴,冰冷刺骨,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殺伐決斷!他手中的陌刀猛地抬起,刀尖直指書架!“咻!咻!咻!”他身后的甲士反應快極,數支早已上弦的弩箭帶著凄厲的尖嘯,瞬間離弦!如同數道追魂的黑色閃電,狠狠射向那正在合攏的書架縫隙!弩矢深深釘入沉重的紫檀木中,發出沉悶的咄咄聲,箭尾兀自劇烈震顫!“給我砸開!”鐵面將領厲聲咆哮,一步踏入書齋,沉重的鐵靴踏在青磚上,發出令人心悸的悶響。他看也不看榻上垂死的裴耀卿和驚恐的云岫,陌刀帶著惡風,狠狠劈向那尚未完全閉合的書架!“轟!”書架劇烈震動,木屑紛飛!那沉重的機關在巨力沖擊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合攏的速度驟然減緩!“保護阿郎!”云岫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不知從哪里生出的勇氣,竟猛地從地上爬起,張開雙臂,如同護雛的母鳥般,決絕地撲向那名兇神惡煞的鐵面將領!她試圖用自己單薄的身體阻擋那柄即將再次劈落的陌刀!“滾開!”鐵面將領眼中閃過一絲不耐煩的暴戾,看也不看,左手如同驅趕蒼蠅般猛地一揮!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云岫身上!“啊!”云岫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嬌小的身體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般被狠狠摜飛出去,重重撞在書齋冰冷的墻壁上!她軟軟地滑落在地,額頭撞破,鮮血汩汩流出,瞬間染紅了半邊臉頰,生死不知。“云岫!”裴耀卿目眥欲裂,發出一聲悲憤欲絕的嘶吼,掙扎著想從榻上起身,卻引得又是一陣劇烈的嗆咳,鮮血狂噴而出,點點灑落在紫色的袍服上,如同盛開的妖異血梅。他枯槁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眼中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急速黯淡下去。“老匹夫,自身難保,還顧他人?”鐵面將領冷哼一聲,聲音透過面甲,帶著金屬的嗡鳴和徹骨的寒意。他不再理會裴耀卿,陌刀再次高高揚起,凝聚著千鈞之力,目標依舊是那頑強抵抗著沖擊、發出刺耳呻吟的書架機關!數名甲士也手持重斧,咆哮著沖上前,眼看就要將書架連同后面的墻壁徹底劈開!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住手!”一聲清越、卻蘊含著不容置疑威嚴的斷喝,如同玉磬敲擊,陡然從書齋門口傳來!那聲音并不如何響亮,卻奇異地穿透了甲胄的鏗鏘和暴戾的呼喝,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鐵面將領即將劈落的陌刀猛地一頓!他霍然轉身,冰冷的鐵面當轉向門口。書齋門口的光影中,不知何時,靜靜佇立著一個身影。那人身著一襲質料上乘、剪裁合體的石青色圓領常服,外罩一件玄狐裘披風,身形頎長,氣度沉凝。他臉上沒有覆甲,面容清癯,三縷長須修剪得一絲不茍,眼神深邃如同古井寒潭,此刻正平靜地注視著書齋內的一片狼藉。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間懸掛的一枚溫潤剔透、形制古樸的羊脂白玉佩,在門口透入的光線下流轉著柔和而尊貴的光暈。在這人身側稍后半步,垂手侍立著一名身著緋色官袍(四品)、面容精悍、眼神銳利如鷹的中年官員,正是御史臺炙手可熱的實權人物——侍御史楊釗(即楊國忠)!楊釗此刻微微低著頭,目光卻在書齋內迅速掃過,當掠過榻上瀕死的裴耀卿和地上昏迷的云岫時,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一貫的精明與恭順。而在他們兩人身后,赫然是之前守衛在裴府大門前的兩名千牛備身!此刻他們如同兩尊門神,按刀肅立,擋住了書齋門口,之前那八名千牛衛顯然已被控制或替換。“王……王尚書?”鐵面將領透過面甲的眼孔,看清門口那身著石青常服、腰懸白玉佩之人的面容時,眼中那不可一世的暴戾和殺意,如同沸湯潑雪般瞬間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驚疑和不易察覺的忌憚。他手中的陌刀,緩緩地、不情不愿地垂落下來。他身后的幾名甲士也面面相覷,停止了砸門的動作。來人,正是當今天子心腹近臣、執掌吏部銓選大權、權柄煊赫的吏部尚書——王鉷!王鉷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鐵面將領,隨即落在書齋內。當他看到榻上氣若游絲、紫袍染血的裴耀卿時,深邃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瀾,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他的視線最終定格在那扇被弩箭釘穿、斧劈痕跡累累、正艱難合攏的紫檀書架上,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李將軍,”王鉷的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壓,“率龍武軍精銳,持械闖入致仕特進、國之元老的府邸,刀劈府邸,殺傷仆婢,驚擾老臣靜養……這便是你奉的‘敕’?”他特意在“敕”字上微微加重了語氣。鐵面將領——龍武軍將領李守德(虛構),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他身后的龍武軍甲士更是噤若寒蟬。“王尚書容稟!”李守德抱拳,聲音透過面甲顯得有些沉悶,但仍努力維持著強硬,“末將奉右相鈞令,查察叛逆要犯!適才分明見有可疑之人遁入此間密道!裴仆射……恐有包庇之嫌!末將職責所在,不得不……”“右相鈞令?”王鉷淡淡地打斷了他,目光轉向身側的楊釗,“楊御史,你執掌臺憲,糾劾百官,可曾聞知,右相(李林甫)有專斷之權,可不經圣裁,便令龍武軍查抄一品致仕老臣府邸,驚擾垂危之臣?”楊釗立刻上前一步,對著王鉷躬身,聲音清晰而恭謹:“回稟王尚書,右相總理朝政,然此等涉及勛貴重臣、且無明旨查抄之事,依《唐律疏議》及《式》,確需圣裁,或至少需三司(刑部、大理寺、御史臺)共議,由御史臺主理勘問,方為合制。龍武軍乃天子親衛,職責在于宿衛宮禁,非有明旨,擅調禁軍查抄大臣府邸……”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過李守德和他身后殺氣騰騰的龍武軍,“恐有逾越、僭越之嫌!下官身為侍御史,職責所在,不得不言!”楊釗這番話,引經據典,條理分明,直接將李守德的行為定性為“僭越”!如同一盆冰水,當頭澆在李守德和龍武軍士兵頭上!李守德面具下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奉的自然是右相李林甫的密令,要的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曲臨風,拿到賬簿和腰牌,甚至……趁機除掉裴耀卿這個潛在的絆腳石!這本就是一場見不得光的雷霆行動!誰能料到,吏部尚書王鉷和這個勢頭正勁的楊釗,竟會如此巧合、如此及時地出現在這里?還搬出了《唐律》和“僭越”這樣足以砍頭的大帽子!“王尚書!楊御史!”李守德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事急從權!叛逆要犯潛入裴府,意圖不軌!末將恐其危及裴公,危及長安!這才……”“危及長安?”王鉷再次打斷他,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目光卻轉向榻上,“裴公乃國之柱石,如今卻在你龍武軍的‘護衛’之下,咳血垂危,婢女重傷昏迷……李將軍,這便是你所謂的‘恐其危及’?”他的聲音陡然轉厲,“還是說,爾等欲行那指鹿為馬、構陷忠良之事,被老夫撞破,便要以‘叛逆’之名,將老夫也一并‘危及’了?!”最后一句,如同驚雷炸響!王鉷那一直沉靜如水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刀,直刺李守德!一股久居中樞、執掌天下官員升遷沉浮所養成的無形威壓,瞬間彌漫開來!李守德被這目光刺得心頭一寒,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握著陌刀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他身后的龍武軍甲士更是大氣不敢出。王鉷的身份太特殊了!他不僅是吏部尚書,更是天子近臣,深得圣人信任!李林甫權勢熏天,卻也絕不敢輕易與王鉷撕破臉皮!“末將……末將不敢!”李守德終究不敢硬頂,咬著牙,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不敢?”王鉷冷哼一聲,不再看他,目光轉向榻上氣息奄奄的裴耀卿,眼中流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與痛心,“裴公!裴公!您感覺如何?”他快步走到榻前,俯下身。裴耀卿似乎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在王鉷靠近時,眼皮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微弱聲響,枯瘦的手指微微抬起,似乎想指向什么,最終卻無力地垂落下去。他眼中的光芒徹底熄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灰敗。方才李守德那一擊雖未直接傷他,但驚怒交加之下,心脈之傷徹底爆發,此刻已是油盡燈枯之兆。王鉷看著裴耀卿的狀態,眉頭緊鎖,臉上適時地浮現出凝重與憂色。他直起身,轉向楊釗,語氣沉痛而果斷:“楊御史,裴公傷勢垂危,急需良醫!此地藥氣污濁,更兼甲兵喧囂,絕非靜養之地!你速持我名刺,持我手令,去尚藥局,請奉御(尚藥局長官,正五品下)親自帶最好的御醫前來!就說是我王鉷,為裴仆射延請!同時,立刻通稟宮中,奏明圣人,裴公病危!”“是!下官遵命!”楊釗立刻躬身領命,轉身便走,動作干脆利落。王鉷又看向門口肅立的千牛備身,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你二人,持我符令,立刻調遣本坊武侯鋪精干人手,封鎖裴府前后門!在御醫到來、裴公病情穩定之前,除奉旨欽差,任何人不得擅入驚擾!若有違令強闖者……”他目光冷冷地掃過僵立當場的李守德,“無論是誰,以驚擾元老、意圖不軌論處!格殺勿論!”“遵命!”兩名千牛備身肅然抱拳,聲音鏗鏘。他們本就是天子近衛,只對皇權負責,王鉷手持符令(代表臨時授權),命令又合乎法度,自然凜然遵行。兩人按刀而出,迅速執行命令。李守德面具下的臉孔已經扭曲。王鉷這一手釜底抽薪,玩得極其漂亮!調御醫、封鎖府邸、隔絕內外……看似是關心裴耀卿病情,實則徹底堵死了他繼續搜查、追捕曲臨風的任何可能!還將他李守德和龍武軍徹底晾在了這里,動彈不得!“王尚書!那叛逆……”李守德不甘心地低吼。“叛逆?”王鉷轉過身,目光如寒潭深水,平靜無波地注視著李守德,“李將軍口口聲聲叛逆,證據何在?僅憑一句‘眼見可疑之人遁入密道’?此間只有裴公與一重傷侍女,何來叛逆?難道李將軍認為,裴公是叛逆?還是老夫是叛逆?”他向前踏了一步,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亦或是……李將軍奉了‘右相鈞令’,便視《唐律》如無物,視圣人如無物,可隨意指斥一品致仕老臣為叛逆,擅調禁軍查抄府邸,驚擾垂危之臣?若真如此,老夫倒要問問李將軍,這大唐天下,究竟是圣人的天下,還是右相的天下?!”“轟!”王鉷這最后一句,如同九霄雷霆,帶著誅心之問,狠狠劈在李守德心頭!更是讓在場的所有龍武軍甲士魂飛魄散!這等言論,稍有不慎,便是誅滅九族的大禍!李守德身體劇震,連退兩步,握著陌刀的手都在微微發抖,面具下的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襯。他知道,今天這差事,徹底辦砸了!再糾纏下去,不僅拿不到人,自己恐怕都要被王鉷扣上“僭越”、“構陷”、“藐視皇權”的滔天罪名!“末將……末將失言!”李守德終于低下了頭,聲音干澀嘶啞,“末將……也是憂心社稷,一時情急……末將這就……這就率部退出裴府,在外……聽候差遣!”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完這番話,猛地一揮手,帶著滿心不甘和驚懼的龍武軍甲士,如同斗敗的公雞,垂頭喪氣地退出了書齋,迅速消失在通往前庭的回廊中。書齋內,瞬間只剩下王鉷一人,以及榻上氣若游絲的裴耀卿和地上昏迷不醒、額角淌血的云岫。濃烈的藥味、血腥味和沉水香的氣息混雜在一起,彌漫著死寂和劫后余生的詭異氣氛。王鉷臉上的凝重和痛心疾首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恢復了那種深不見底的平靜。他緩緩踱步,走到那座布滿斧劈箭痕、此刻已完全合攏的紫檀書架前,伸出保養得極好、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一支深深嵌入堅硬木料的弩箭箭桿。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他的目光,落在書架旁地上,那一小灘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紅色血跡上——那是曲臨風傷口滴落所留。王鉷深邃的眼底,沒有任何波瀾,如同古井深潭。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仿佛在傾聽密道深處早已遠去的腳步聲,又仿佛在衡量著這長安城即將掀起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驚濤駭浪。幽暗、冰冷、彌漫著濃重土腥味和霉爛氣息的狹窄甬道。曲臨風幾乎是憑著求生的本能和一股不屈的意志在向前摸索。左臂的傷口在劇烈奔跑和失血下早已麻木,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擊著耳膜,帶來陣陣眩暈和惡心。身后書架合攏的沉悶聲響和緊接著傳來的弩箭釘入木頭的咄咄聲、將領的咆哮、云岫的慘叫、裴耀卿的悲鳴……如同夢魘般在他腦中反復回響,刺激著他幾近崩潰的神經。走!必須走!賬簿!腰牌!裴公的犧牲……不能白費!密道蜿蜒曲折,似乎深埋地下,空氣污濁稀薄。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曲臨風感覺體力即將耗盡、意識開始模糊渙散之際,前方終于透來一絲極其微弱、帶著水汽的涼風!同時,隱隱的水流聲也變得清晰起來。出口!他精神猛地一振,榨干身體里最后一絲潛能,跌跌撞撞地撲向那風來的方向。果然,一扇被厚厚藤蔓和枯枝敗葉覆蓋的、僅容一人爬出的石門出現在眼前!他奮力推開虛掩的石門,刺眼的天光混合著冰冷的空氣瞬間涌入,讓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清新的空氣涌入肺腑,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他發現自己身處長安城東北角,靠近禁苑龍首渠的一處極其荒僻、長滿蘆葦的河灘洼地。遠處,巍峨的城墻如同巨獸的脊背,在鉛灰色的天空下沉默矗立。風雪已停,但天空依舊陰沉,寒風凜冽。暫時安全了?曲臨風背靠著一塊冰冷的巨石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腹間的劇痛。冷汗浸透了內衫,又被寒風一吹,冰冷刺骨。他撕開左臂早已被血浸透又凍硬的繃帶,傷口在污濁的密道中似乎有些惡化,邊緣紅腫,傳來陣陣跳痛。必須盡快處理傷口,找個絕對安全的地方!裴府被圍,裴公兇多吉少,白辰重傷昏迷……長安城內,他還能信任誰?還能去哪里?一個名字,伴隨著巨大的風險,如同黑暗中的螢火,驟然浮現在他混亂的腦海——周瀾!那個如同迷霧般、身份神秘、善于偽裝的女人!她曾數次在極其微妙、看似巧合的時機出現在他身邊,留下過語焉不詳的警告和暗示。她的立場不明,動機成謎,甚至可能包藏禍心……但此刻,曲臨風環顧自身,滿身血污,如同喪家之犬,懷揣著足以顛覆帝國的驚天秘密,卻已無人可信,無處可去!周瀾,是他絕望深淵中,唯一一根若隱若現、不知是救命還是致命的稻草!他記得周瀾在長安城西市附近,似乎有一個極其隱蔽的落腳點,是她某次“不經意”間透露的。賭一把!曲臨風眼中閃過一絲孤狼般的狠厲。他掙扎著起身,用積雪和冰冷的渠水草草清洗了一下左臂的傷口,重新灑上最后一點金瘡藥粉,撕下相對干凈的里衣布條死死纏緊。然后,他將身上那件沾滿血污、特征明顯的外袍脫下,反穿過來(內襯是深青色),又抓了幾把污泥胡亂抹在臉上、頭發上,讓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落魄的、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苦力或流民。做完這一切,他辨認了一下方向,強忍著眩暈和劇痛,沿著荒僻的河灘,朝著西市的方向,如同幽靈般,再次融入了這座殺機四伏、風暴將起的巨大城市。長安城西市,號稱“金市”,匯聚天下奇珍,商賈云集,胡漢雜處。巨大的市門(闕)巍峨聳立,坊墻高厚。此刻雖天色尚早,風雪初歇,但巨大的市門內外已是人聲鼎沸,車馬喧囂。來自西域的駝隊叮當作響,滿載著香料、寶石和毛氈;江南的糧船在漕渠碼頭卸貨,腳夫號子聲此起彼伏;各色店鋪幡旗招展,吆喝叫賣聲不絕于耳。曲臨風混雜在涌入市門的人流中,極力壓低斗笠(從河邊一具凍斃流民身上取得),佝僂著腰,忍受著左臂傷口在擁擠中的陣陣鈍痛,小心翼翼地避讓著橫沖直撞的馬車和趾高氣揚的胡商。他的目光如同最警惕的獵鷹,飛速掃視著周圍的環境和人群。西市署的市吏在市門內設卡盤查,稅丁在碼頭穿梭,甚至能看到幾隊巡街的金吾衛士兵,盔甲鮮明,目光銳利地在人群中逡巡。緊張的氣氛如同無形的絲網,籠罩在這片繁華喧囂之上。他憑著記憶,七拐八繞,穿過堆積如山的貨棧和嘈雜的騾馬市,拐進西市最西北角一條名為“駱駝巷”的狹窄背街。這里與主干道的繁華截然不同,陰暗、潮濕,散發著劣質油脂、牲畜糞便和腐爛垃圾混合的刺鼻氣味。巷子兩側多是低矮破舊的土坯房,門口掛著褪色的布幡,寫著“波斯邸”(廉價旅店)、“腳力行”之類的字樣,一些衣衫襤褸的胡人蹲在墻角,用警惕或麻木的眼神打量著路人。曲臨風在一座毫不起眼、門板歪斜、門口堆滿破爛陶罐的土屋前停下。門楣上掛著一塊被油煙熏得漆黑的木牌,勉強能辨認出兩個模糊的粟特文字符。這里,就是周瀾留下的那個隱秘聯絡點——一個偽裝成落魄粟特行商落腳處的“波斯邸”。他警惕地觀察四周,確認無人跟蹤,才上前,按照周瀾曾暗示過的節奏——三短兩長,輕輕叩擊那扇破舊的木門。門內一片死寂。曲臨風的心沉了下去。難道……周瀾已經離開?或者,這里根本就是個陷阱?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門內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接著是門閂被拉開的輕響。木門拉開一條僅容一人的縫隙,一張布滿皺紋、眼窩深陷、裹著骯臟頭巾的老年粟特婦人的臉探了出來。她渾濁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曲臨風,用極其生硬的漢話問道:“找誰?住店?”曲臨風壓低聲音,報出了周瀾留下的暗語:“沙海迷途的旅人,求購……能照亮歸途的‘波斯琉璃鏡’。”老婦渾濁的眼睛里似乎沒有任何波瀾,只是用枯瘦的手指指了指門內昏暗的過道,嘶啞道:“鏡子在里間,自己去看。十文錢一面。”說完,便縮回頭,不再理會。曲臨風閃身而入。門內是一個狹窄、昏暗、充斥著劣質羊膻味和霉味的小廳。廳內只有一張破桌,一盞昏黃的油燈。老婦人蜷縮在角落的破氈毯上,閉著眼,仿佛已經睡著。他不再遲疑,穿過小廳,推開一扇同樣破舊的里間木門。一股混合著劣質脂粉、草藥和灰塵的怪異氣味撲面而來。房間很小,只有一榻、一幾、一個缺了腿用磚頭墊著的衣箱。一個穿著寬大破舊灰色男式胡袍、頭發用布條胡亂束起、臉上沾滿煤灰、正佝僂著背蹲在地上,用一個破陶罐搗著某種草藥的身影,聞聲緩緩轉過頭來。當那張沾滿煤灰、卻依舊難掩清麗輪廓的臉龐,和那雙即使在昏暗光線下也如同寒星般明亮、此刻正帶著一絲驚愕和復雜審視意味的眼睛,映入曲臨風眼簾時,他緊繃到極致的心弦,終于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周瀾……”他嘶啞地吐出兩個字,身體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一路的風霜,直挺挺地向地上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