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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風雪滿天 歸田莊殺局

曲臨風懷揣賬簿與睚眥腰牌,在歸田莊殺機四伏的倉庫中潛行。刺耳銅鑼驟然撕裂雪夜,莊丁嘶吼著封鎖出口。他如鬼魅般閃避軍械箱陣,弩箭卻撕裂衣袖直逼咽喉。浴血突圍后,他拖著傷軀夜奔長安,卻驚覺賬簿上的“京兆府市署簽押”竟與太子賑災賬目重疊。更致命的是,那枚睚眥腰牌背后“鱗”字,直指深宮那位代掌六宮的太真娘子……長安漩渦,遠比歸田莊的刀光更兇險。

冰冷的殺意混著鐵銹與陳木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甲字庫渾濁的空氣里。曲臨風的身影緊貼著堆積如山的軍械木箱,如同最深的影子融入了這片鋼鐵叢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刻意的壓抑,肺腑間灌滿了冰冷干燥的鐵腥味。外間,銅鑼的凄厲余音已被更多、更雜、更兇狠的呼喝徹底蓋過。

“賊人就在庫里!甲字庫!前后門堵死!”

“弩手上墻!見黑影就射!格殺勿論!”

“搜!掘地三尺也得給老子揪出來!”

急促的腳步聲如同暴雨前的悶雷,由遠及近,重重砸在庫房堅硬的地面上,濺起無形的恐慌漣漪。沉重的門閂被粗暴撞擊的聲音,在庫房深處都聽得一清二楚。曲臨風的指尖無聲滑過腰間冰冷的橫刀柄,目光銳利如鷹隼,飛速掃視著這片由死亡兵器構筑的迷宮。他的退路——那個靠近庫頂、通向陰溝的狹窄通風口,此刻被幾垛堆得極高、幾乎頂到房梁的沉重弩機箱死死堵在了后方。唯一的生路,只剩下倉庫另一頭那道不起眼的、供運貨小車進出的偏門。偏門之外,是風雪,更是無數張開的羅網。

他動了。沒有一絲猶豫,身形驟然低伏,如同一道貼著地面疾掠的黑色閃電。足尖在冰冷的地磚上無聲點過,每一次發力都精準地借助著巨大木箱的陰影作為掩護,向著偏門的方向急速潛行。懷中的賬簿和那枚沉重的睚眥腰牌,此刻成了兩塊灼燙的烙鐵,緊貼著他的胸膛,每一次心跳都像在催促。

就在他即將穿過兩排高高堆放的陌刀架時,眼角余光猛地瞥見上方橫梁的陰影處,一道極其微弱的反光——金屬的寒芒!

“嘣——嗡!”

尖銳的破空聲幾乎是貼著頭皮炸響!一支勁弩帶著刺耳的厲嘯,撕裂空氣,狠狠釘入他剛剛踏過的位置。精鋼打造的弩矢大半沒入地磚,尾羽劇烈震顫,發出令人齒冷的嗡嗡聲。緊接著,第二支、第三支弩矢如同毒蛇的獠牙,從不同的刁鉆角度攢射而出,封死了他左右閃避的空間!伏兵!不止一處的伏兵!他們根本不需要看清目標,只需用密集的弩矢覆蓋這片區域。

曲臨風瞳孔驟然收縮,全身肌肉瞬間繃緊如鐵!他沒有絲毫后退,反而迎著左側射來的弩矢方向猛地側身翻滾!身體在沾滿灰塵的地面急速滾動,險之又險地避開了擦著肋下飛過的弩箭。右臂卻在翻滾抬起的瞬間,被另一支角度極其刁鉆的弩矢狠狠擦過!

“嗤啦!”布帛撕裂的聲音在弩矢的尖嘯中顯得微不可聞。衣袖瞬間被撕開一道長長的豁口,冰冷的鋒刃幾乎是貼著皮肉劃過,帶起一陣火辣辣的銳痛。溫熱的液體立刻從割裂的皮肉中滲出,染紅了深色的衣料。劇痛讓他悶哼一聲,翻滾的動作也因此遲滯了半分。

就是這半分的遲滯,成了催命符!

“在那里!放箭!”

“堵住他!”

前方的陌刀架后,伴隨著一聲兇戾的吼叫,三四個身著莊丁勁裝、手持短矛和障刀的漢子猛地撲了出來!他們顯然早已埋伏在此,只等獵物闖入這片最后的死亡陷阱。短矛帶著惡風,直刺曲臨風翻滾后尚未完全穩住的下盤,兩柄障刀則一左一右,兇狠地斬向他的腰腹!

生死,只在這一線!

曲臨風眼中寒光暴漲,所有在朔方邊塞與突厥狼騎生死搏殺磨礪出的狠厲瞬間爆發!翻滾之勢未止,他左手猛地在地面一拍,身體借力如同被強弓彈射出去一般,不進反退,竟以毫厘之差貼著刺來的短矛矛尖,狠狠撞入最前面那名持矛莊丁的懷中!

“砰!”沉悶的撞擊聲伴隨著骨頭碎裂的脆響。那莊丁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整個人被巨大的沖擊力撞得倒飛出去,重重砸在后面一個持刀同伴身上,兩人滾作一團。

電光石火間,曲臨風的右手已閃電般拔出腰間橫刀!刀光如匹練乍起,清冷的寒芒在昏暗的庫房中劃出一道致命的弧線!

“鐺!噗!”

一刀格開左側斬來的障刀,火星四濺!刀勢毫不停滯,借著格擋的反震之力順勢斜撩而上!冰冷的刀鋒精準無比地切入右側那持刀莊丁因驚愕而微張的脖頸!

熱血如同滾燙的噴泉,在昏暗中驟然潑灑開來,濺上冰冷的陌刀和旁邊的木箱,散發出濃烈刺鼻的鐵銹腥氣。那莊丁雙目圓瞪,喉間咯咯作響,手中的障刀當啷墜地,身體軟軟地向前撲倒。

“點子扎手!并肩子上!”僅剩的那個持短矛的莊丁被同伴滾燙的鮮血濺了一臉,眼中瞬間被驚駭和瘋狂填滿,嘶聲狂吼著挺矛再刺。但曲臨風根本不再給他機會。橫刀刀光一旋,如同毒龍擺尾,帶著斬殺一人后未散的濃烈殺氣,狠狠劈在刺來的短矛矛桿上!

“咔嚓!”堅韌的木桿應聲而斷!

刀光余勢未歇,順著斷矛桿閃電般抹過!那莊丁只覺手腕一涼,隨即劇痛鉆心,握矛的半只手掌連同斷裂的矛桿一起飛了出去!慘嚎聲尚未出口,曲臨風冰冷的刀柄已如重錘般狠狠搗在他的下頜!

“呃!”悶哼聲中,莊丁仰面栽倒,徹底昏死過去。

血腥味濃烈得令人窒息。從弩箭突襲到三個伏兵倒地,不過短短幾個呼吸。曲臨風急促地喘息著,左臂的傷口在劇烈動作下傳來陣陣撕裂般的痛楚,溫熱的血順著指尖滴落在地。他不敢有絲毫停留,甚至來不及看一眼地上的尸體,銳利的目光瞬間鎖定了前方——那扇偏門!門閂赫然在目!

他身形再次暴起,如同撲向獵物的獵豹,直沖偏門!就在他距離門閂僅有數步之遙時,頭頂上方,那片堆疊如山的沉重弩機箱垛,毫無征兆地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

一個身影如同夜梟般從箱垛頂端的陰影里飛撲而下!那人影顯然早已潛伏多時,等的就是這致命一擊的時機!手中一柄細長、閃著幽藍光澤的淬毒分水刺,帶著刺骨的寒意和尖銳的破空聲,無聲無息卻又快如閃電,直刺曲臨風毫無防備的后心!

真正的毒牙,此刻才露出獠牙!

致命的寒意如同冰錐,瞬間刺穿曲臨風的背脊!身后那尖銳到幾乎要撕裂耳膜的破空聲,遠比之前任何一次攻擊都更加陰毒、迅疾!分水刺幽藍的鋒芒,在昏暗光線下如同毒蛇的信子,已能感受到它舔舐后背衣衫的冰冷觸感。

生死關頭,曲臨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又在千分之一剎那后轟然沸騰!沒有回頭,沒有格擋,甚至來不及思考!所有的戰斗本能被壓縮到極致,化作身體最原始的反應——向前!不顧一切地向前!

他左腳用盡全身力氣狠狠蹬向地面,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猛力向前推出,一個狼狽卻極其有效的“懶驢打滾”,整個身體蜷縮著向前方地面撲倒翻滾!

“嗤——!”

細長的分水刺帶著幽藍的殘影,幾乎是貼著他的后頸頭皮掠過!冰冷的鋒刃甚至削斷了幾縷飛揚的發絲!毒刺刺空,狠狠扎入他身前一步之遙的硬土地面,發出“咄”的一聲悶響,深入數寸,尾端猶自嗡嗡震顫。

曲臨風翻滾之勢未止,眼角余光已瞥見那偷襲者落地時略顯踉蹌的身影——是個身形瘦削、動作卻異常矯捷的黑衣人,臉上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陰鷙冰冷的眼睛,正死死盯著他,如同盯著一具死尸。

黑衣人一擊落空,反應亦是快極。他毫不猶豫地棄了扎入地面的分水刺,反手就從后腰拔出一柄同樣淬著幽藍暗光的短匕,足尖一點,如同附骨之疽般再次撲上!短匕劃出一道詭譎的弧線,抹向曲臨風翻滾中暴露的咽喉!

與此同時,倉庫厚重的大門方向,傳來了更加猛烈、更加密集的撞擊聲和吼叫!

“撞開!快撞開!”

“賊人就在門邊!別讓他跑了!”

“放箭!從門縫里放箭!”

“咻咻咻——!”

幾支弩箭帶著刺耳的尖嘯,真的從大門尚未完全撞開的縫隙中激射而入!弩矢釘在木箱、地面和墻壁上,發出咄咄的悶響,濺起點點火星和木屑。其中一支甚至貼著曲臨風翻滾的身體飛過,狠狠扎入他身側的木箱,尾羽劇烈抖動。

前有淬毒短匕的致命追擊,后有即將破門而入的追兵和不斷射入的弩箭!曲臨風瞬間陷入了真正的絕境!滾燙的鮮血從左臂傷口不斷滲出,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劇痛,體力在急速消耗,眼前甚至開始陣陣發黑。

但那股在尸山血海中磨礪出的悍勇,如同不滅的火焰,在他眼底深處轟然燃燒起來!不能死在這里!賬簿!腰牌!長安!那無形的重擔死死壓住了他瀕臨崩潰的意志。

就在那淬毒的短匕即將觸及咽喉皮膚的剎那,曲臨風翻滾中猛地探出左手,不顧臂上傷口撕裂的劇痛,五指如鐵鉗般死死扣住了黑衣人持匕的手腕!巨大的力量讓黑衣人前沖之勢猛地一滯!

“滾!”曲臨風喉嚨里迸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借著這瞬間的阻滯,他蜷縮的右腿如同蓄滿力量的機簧,狠狠向上蹬出!

“嘭!”這一腳結結實實地踹在黑衣人毫無防備的小腹上!

“呃啊!”黑衣人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飛出去,撞在后面一堆散落的矛桿上,發出一陣稀里嘩啦的亂響。

機會!曲臨風根本無暇去看那黑衣人的死活,身體在蹬出的反作用力下借勢向后急滾!目標只有一個——近在咫尺的偏門門閂!

他滾至門邊,右手橫刀反握,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狠狠一刀柄砸向那沉重的木質門閂!

“咔嚓!”門閂應聲斷裂!

幾乎在門閂斷裂的同時,身后倉庫那厚重的大門也在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和木屑紛飛中,被外面洶涌的莊丁徹底撞開!

“殺進去!”“賊人休走!”狂亂的吼聲和雜亂的腳步聲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涌入!

曲臨風甚至能感覺到身后無數道充滿殺意的目光瞬間鎖定了他!他毫不猶豫,用肩背猛地撞向那扇剛剛解除束縛的偏門!

“哐當!”木門被狠狠撞開!刺骨的寒風裹挾著鵝毛般的雪片,瞬間劈頭蓋臉地打來,冰冷的氣息灌入灼熱的肺腑,激得他一個寒顫。

門外,并非坦途!幾個負責外圍警戒的莊丁正手持火把和腰刀,聽到巨響愕然回頭。火光跳躍,映照著他們臉上瞬間由驚愕轉為猙獰的表情。

“在這里!”“攔住他!”

莊丁們吼叫著撲了過來。

曲臨風眼中只剩下前方茫茫的雪夜。他根本不做停留,撞開門的瞬間,身體已如離弦之箭般射了出去!速度提升到了極限,將身后倉庫內爆發的怒吼和前方攔截者的叫囂統統拋在身后。

風雪瞬間將他吞沒。冰冷的雪片打在臉上,如同細小的冰針。左臂的傷口暴露在寒風中,劇痛鉆心,鮮血不斷涌出,迅速染紅了衣袖,又在低溫下變得冰冷粘稠。他咬緊牙關,將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雙腿之上,在深及小腿的積雪中奮力跋涉,每一步都沉重無比,身后留下一條迅速被風雪掩蓋、卻依舊帶著點點暗紅的足跡。

歸田莊的圍墻在風雪中如同蟄伏的巨獸,模糊不清。身后的追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狂亂的呼喝和犬吠聲在風雪中時遠時近,緊追不舍。火把的光點在白茫茫的雪幕中晃動,如同鬼火,死死咬著他的背影。

不能停!絕對不能停!曲臨風的意識在劇痛、寒冷和失血的眩暈中頑強地掙扎著。懷中的賬簿和腰牌,如同兩塊滾燙的烙鐵,灼燒著他的理智,提醒著他所背負的東西。他強迫自己回憶長安城的地圖,回憶每一個可能的藏身點和接應點。

東邊!灞橋!那里有廢棄的水門和商道,是進入長安東郊最隱蔽的路徑之一!念頭一起,他立刻調整方向,頂著呼嘯的北風,向著記憶中東面的方位埋頭猛沖。風雪越來越大,幾乎遮蔽了視線,耳畔只剩下風的嘶吼和自己粗重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氣都像刀子一樣刮過喉嚨,胸肺火辣辣地疼。

不知奔跑了多久,時間在極限的逃亡中失去了意義。雙腿如同灌滿了沉重的鉛塊,每一次抬起都耗費著巨大的意志力。左臂的傷口早已麻木,只剩下冰冷的僵硬感。就在他感覺自己即將力竭倒下時,前方風雪迷茫的深處,隱約出現了一道橫亙的巨大黑影,還有黑影下蜿蜒流淌的微弱反光——灞水!以及橫跨其上的灞橋輪廓!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瀕臨熄滅的邊緣猛地跳動了一下。曲臨風精神一振,榨干身體里最后一絲潛能,踉蹌著向橋的方向沖去。

橋頭,果然有幾座廢棄的、被半埋在積雪中的石屋殘骸,那是昔日管理水門稅吏的居所。他毫不猶豫,閃身躲進其中一座相對完整的石屋斷墻之后。冰冷的斷壁勉強擋住了呼嘯的寒風。他背靠著粗糙冰冷的石壁,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白色的哈氣在冰冷的空氣中急促地噴吐。

追兵的呼喝聲和犬吠,似乎被肆虐的風雪暫時阻隔在了遠處,變得模糊不清。暫時安全了?他緊繃到極致的神經稍稍松弛了一絲,立刻被潮水般涌上的疲憊和劇痛淹沒。他撕開左臂早已被血浸透又凍硬的衣袖,借著積雪反射的微弱天光查看傷口。一道深可見骨的割裂傷橫亙在小臂外側,皮肉翻卷,邊緣因寒冷和失血而呈現出可怕的青白色。他咬著牙,從懷中摸出隨身攜帶的、用于戰場應急的金瘡藥粉,也不管分量,一股腦地灑在傷口上。劇烈的刺痛讓他眼前發黑,悶哼出聲。他迅速用撕下的干凈里衣布條,用牙齒配合右手,死死地將傷口纏緊止血。

做完這一切,冷汗已浸透了他的內衫,在寒風中冰冷刺骨。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擊著耳膜,懷中的賬簿和那枚睚眥腰牌的存在感變得無比清晰。

賬簿……必須立刻確認!歸田莊的殺局,東宮的構陷,白辰拼死帶回的線索,還有那堆積如山的軍械……所有的關鍵,似乎都指向這本從管事懷中奪來的簿冊。

他強忍著眩暈和寒冷,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將那本染著自己些許血跡的賬簿從懷中取出。借著石屋斷墻縫隙透入的、被雪地反射的微弱光芒,他屏住呼吸,艱難地翻開那浸染著陰謀與血腥的紙頁。

目光急切地掃過一行行墨跡。前面幾頁記錄著普通的鐵料、木炭交易,數額不大。他的心一點點下沉。難道……猜錯了?

手指因寒冷和緊張而僵硬,他用力翻動。突然,翻過一頁后,記錄的格式驟然改變!不再是零散的物資,而是整批、整批的軍械!數量之大,種類之全,觸目驚心!

“天寶六載,十月初九,收橫刀胚三百口,弩臂五十具,箭簇兩千……”“十月十五,付明光鎧片(半甲)五十領……”“十一月廿一,收槊桿一百二十根,精鐵矛頭同數……”

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扎進曲臨風的眼底。這哪里是什么田莊的賬目?這分明是一座隱藏在京畿重地、源源不斷生產致命武器的地下兵工廠的出貨清單!而每一筆“收”與“付”的后面,都清晰地蓋著一個鮮紅的印章印記——京兆府市署簽押!

那方正的朱紅印文,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如同凝固的血塊,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權威和同樣冰冷的罪惡。京兆府!掌管長安及京畿百二十縣民政、司法的最高衙門!它的市署,竟然成了為這些非法軍械交易背書、提供“合法”外衣的幫兇!

曲臨風的手指死死捏著賬簿的邊緣,骨節因用力而發白,身體因極致的憤怒和寒意而微微顫抖。他猛地想起了另一本賬冊——不久前,太子李亨為了安撫因江淮水災而流離失所的災民,特向圣人請旨撥付的巨額賑災款項。其中一筆數目驚人的專項采購款,用途赫然標注為“采買關中木炭、鐵料,以工代賑,修繕河渠,兼濟流民御寒”。

當時這本賬目由東宮詹事府公開過部分細目以示公允,他因職責所在也曾瞥過幾眼。那筆采買款項最終的去向,正是由京兆府市署負責具體操辦簽押的!

一個極其荒謬卻又冰冷到骨髓的聯想,如同閃電般劈開他混亂的思緒:難道……太子用來賑濟災民、安撫民心的巨款,經過京兆府市署之手,竟有一部分……流入了這歸田莊,變成了打造這些殺人利器的“木炭”和“鐵料”?!

一股混雜著荒謬、憤怒和徹骨寒意的激流猛地沖上頭頂!如果這是真的……那么白辰的遭遇,東宮對他的構陷……一切都有了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解釋!這不僅僅是構陷,這是滅口!是為了掩蓋一個足以動搖國本、將太子拖入萬劫不復深淵的彌天大謊!

他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緩緩移開那刺目的“京兆府市署簽押”,落在了賬簿最后幾頁一處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沒有貨物記錄,只有一行用細小墨字標注的備注,似乎記錄著一筆特殊的“酬勞”:

“付‘鱗’衛,天寶六載臘月,勞金百兩,明珠一斛。睚眥為憑。”

鱗衛!睚眥為憑!

曲臨風猛地探手入懷,掏出了那枚冰冷沉重的黃銅腰牌!睚眥獸首在昏暗光線下猙獰依舊,那小小的篆體“鱗”字,此刻仿佛帶著灼人的熱量,狠狠烙印在他的掌心!

歸田莊管事身上掉落的腰牌,賬簿上標注的“鱗衛”酬勞……這兩者瞬間嚴絲合縫地對上了!這枚腰牌,就是“鱗衛”的身份憑證!而“鱗衛”,是驅使歸田莊、掌控這條隱秘軍械鏈條的關鍵黑手!

深宮……皇室貴胄……“鱗”字……

一個名字,伴隨著巨大的恐懼和難以置信的沖擊,如同九幽之下的寒風,瞬間席卷了曲臨風全身的血液——太真娘子,楊玉環!

當今天子最為寵愛的妃子!雖無皇后之名,然六宮之權,早已盡在其手!其兄楊釗(國忠)恩寵日隆,權傾朝野!其姊韓國、虢國、秦國三夫人,奢靡無度,勢焰熏天!一個龐大的外戚集團,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攫取著大唐的權力核心!

這枚“鱗”字腰牌,這掌控隱秘力量、染指軍械的“鱗衛”……除了那位深居興慶宮、代掌六宮、其家族勢力正如藤蔓般瘋狂滋長滲透的楊太真,還能指向誰?!

東宮?太真娘子?京兆府市署?歸田莊?軍械?賑災款?……無數條線索如同冰冷的毒蛇,在曲臨風混亂的腦海中瘋狂扭動、撕咬、糾纏。長安城那看似平靜的宏偉城墻之后,隱藏的竟是一個如此龐大、如此深邃、牽涉到帝國最高權力漩渦的致命陰謀!這漩渦的兇險和黑暗,遠非歸田莊的刀光劍影所能比擬!他懷中這兩件東西,已不再是簡單的證物,它們是點燃整個帝國的引信!

風雪在斷墻外發出更加凄厲的嗚咽,仿佛在為這即將到來的滔天巨浪而悲鳴。追兵的呼喝聲,似乎又近了一些。

曲臨風猛地將賬簿和腰牌死死按回懷中,如同按住了兩座即將噴發的火山。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雜著血腥味的空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和身體的劇痛疲憊。不能在這里倒下!必須立刻回到長安!必須找到唯一可能在這盤錯綜復雜的死局中,還有一線斡旋之機的人!

裴耀卿!

這位以清正剛直、智計深遠著稱,曾任宰相,如今雖退居尚書左仆射(加特進銜)卻依然深受圣人敬重的老臣,是少數既可能接觸到核心機密,又尚未完全卷入太子與太真娘子兩派傾軋漩渦的重臣!更重要的是,他執掌轉運多年,對天下財貨流通、各署簽押的隱秘勾當,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洞察力!

目標瞬間清晰。曲臨風掙扎著站起身,將最后一點金瘡藥粉按在傷口繃帶上,用凍僵的手指費力地重新束緊。他側耳傾聽著風雪中追兵的聲音,辨別著方向。灞橋就在前方,過了橋,就是長安東郊。風雪雖狂,卻也成了最好的掩護。

他最后看了一眼歸田莊方向隱約晃動的火光,眼神冰冷如鐵,再無半分遲疑。身影一閃,如同融入風雪的幽靈,向著灞橋,向著那吞噬一切又隱藏著最后生機的長安城郭,決絕地再次沒入無邊的黑暗與狂雪之中。

灞橋的輪廓在漫天風雪中如同一道巨大的、沉默的脊梁。橋下灞水嗚咽,冰凌撞擊著石墩,發出沉悶的聲響。曲臨風如同雪中的孤狼,貼著橋墩最深的陰影疾行。冰冷的橋石觸手生寒,腳下是半融的積雪與濕滑的冰面,每一步都需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他左臂的傷口在持續的奔跑和寒冷侵襲下,已由劇痛轉為一種深入骨髓的麻木和僵硬,每一次擺動都牽扯著沉重的負擔。失血和嚴寒帶來的眩暈感如同跗骨之蛆,不斷啃噬著他的意志。他只能依靠咬緊牙關和胸膛里那兩塊“烙鐵”帶來的灼熱感,強行支撐著身體。

風雪是最好的屏障,也模糊了歸田莊追兵的蹤跡。身后的呼喝與犬吠,在穿過灞橋后,終于被狂暴的風聲徹底吞沒。但曲臨風不敢有絲毫松懈。京兆府市署的簽押如同毒刺,太真娘子那枚“鱗”字腰牌更是懸頂之劍。歸田莊的暴露,意味著幕后之人必然驚覺,長安城內外的所有通道,此刻恐怕都已布下天羅地網。

他放棄了相對好走但目標明顯的官道,憑借著對京畿地形的熟悉,專挑荒僻的小徑、廢棄的村落和積雪覆蓋的田野穿行。深一腳淺一腳,無數次跌倒在雪窩里,又無數次掙扎著爬起。風雪像無數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臉上,濕透的衣衫緊貼著皮膚,帶走最后一點可憐的熱量。意識在寒冷和疲憊的交替沖擊下,如同風中殘燭,忽明忽滅。他只能機械地邁動雙腿,心中只剩下一個執念:長安,通化門,裴府!

天色在狂風暴雪中艱難地透出一絲灰白,黎明將至。當曲臨風終于踉蹌著撲到長安城巍峨高聳的通化門附近時,他幾乎已成了一個雪人。城門尚未開啟,高大的門洞如同一張巨口,深不見底。城門樓下,已有早起的販夫走卒在寒風中跺腳等候,也有幾隊盔甲鮮明、神情肅殺的巡城金吾衛士兵,在城門內外嚴密地巡視著,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個試圖靠近的人。

曲臨風伏在離城門尚有百步之遙的一處被積雪半掩的殘破土墻后,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白霧。他警惕地觀察著城門的動靜。金吾衛的數量明顯比平日增多,盤查也顯得格外仔細。他這副浴血帶傷、形容狼狽的樣子,一旦靠近,無異于自投羅網。

目光掃過城墻根下,那些在寒風中瑟縮著等待開城的平民。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撞入他的視線——一個穿著臃腫破舊羊皮襖、頭上包著看不出顏色的厚布巾、正縮在墻根下跺腳取暖的“男人”。那人身形高大,動作間卻帶著一種大大咧咧、不太合時宜的利落感,正粗聲大氣地和旁邊一個賣炭翁抱怨著天氣。

吳優!

曲臨風緊繃的心弦猛地一松,隨即又是一緊。她怎么在這里?是巧合,還是……白辰?他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吳優是白辰在長安為數不多、可以完全信任的“線人”之一,她大大咧咧的外表下藏著市井特有的機敏和門路。

他不敢貿然現身。屏息凝神,從地上摸起一小塊凍硬的土坷垃,看準吳優的方向,手腕一抖,土塊劃出一道低矮的弧線,精準地砸在吳優臃腫羊皮襖的后腰上。

吳優猛地一激靈,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跳了起來,粗著嗓子罵罵咧咧:“哪個缺德帶冒煙的!凍死老子的腚……”她罵到一半,警惕的小眼睛飛快地掃視四周,當目光掠過曲臨風藏身的土墻時,那罵聲戛然而止。她臉上夸張的怒容瞬間凝固,隨即像是沒事人一樣,罵罵咧咧地揉著腰,腳步卻有意無意地朝土墻這邊挪了過來。

“他娘的,凍死老子了……找個背風地方撒泡尿……”吳優嘴里嘟囔著,走到土墻后,一眼就看到了蜷縮在陰影里、幾乎被雪覆蓋的曲臨風。饒是她見慣了市井百態,也被曲臨風渾身浴血、臉色青白、如同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模樣嚇了一跳。

“我的老天爺!曲……曲頭兒?!”她壓低聲音,差點驚呼出聲,臉上的玩世不恭瞬間被驚駭取代,“你這是……掉進哪個閻王殿的油鍋里滾了一圈?”

“別聲張!”曲臨風的聲音嘶啞干裂,如同砂紙摩擦,“白辰呢?”

“白小哥?”吳優臉上的驚駭更深了一層,還夾雜著憤怒和擔憂,“他……他出事了!三天前夜里,渾身是血地倒在我那破院門口!就剩一口氣了!只說了一句‘歸田莊有鬼,賬簿……將軍小心……’就昏死過去了!我把他藏在我那耗子洞里,請了黑大夫,命是暫時吊住了,可人一直沒醒!我……我這不是想著今天城門一開,就混出去打探打探歸田莊的動靜,看能不能找到您……”她語速極快,聲音里帶著后怕和焦急。

白辰果然出事了!曲臨風心中一沉,但聽到人還活著,又稍稍松了口氣。歸田莊的殺局,白辰的遭遇,此刻終于連在了一起。

“聽著,吳優,”曲臨風強撐著精神,語速急促而清晰,“我現在必須立刻進城,去裴仆射府!但城門盤查極嚴,我這樣子過不去。你有辦法?”

吳優那雙小眼睛在曲臨風慘烈的模樣和遠處的金吾衛之間飛快地轉了幾圈,一咬牙:“有!算您運氣好!今兒一大早,平康坊北曲‘醉胡軒’的老胡商薩寶,要趕早市運一批西域來的石蜜(冰糖)和香料進城!他那拉貨的氈篷大車,就停在前面拐角避風處!那老薩寶貪財,又欠著我點小人情……”她臉上露出一絲市儈的精明,“您等著!”

吳優說完,像只靈活的土撥鼠,縮著脖子又溜回了人群。不多時,她便和一個裹著厚厚翻毛皮袍、頭戴尖頂胡帽、蓄著濃密卷曲胡須的粟特商人一同走了回來。那胡商薩寶一臉不情愿,嘴里嘰里咕嚕地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漢話抱怨著風雪和時辰,小眼睛卻滴溜溜地在曲臨風身上掃過,尤其是在他腰間的橫刀上停留了一瞬,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和貪婪。

“這位……郎君,”薩寶搓著手,哈著白氣,“吳家娘子說您有急事要搭老漢的便車進城?這風雪天,金吾衛的老爺們查得緊吶……”

曲臨風沒力氣廢話,直接從懷中摸出僅剩的一小塊金錠——那是他最后的應急之物——塞到薩寶手里。金子沉甸甸的觸感讓胡商臉上的不情愿瞬間消失了大半。

“幫我進城,避開盤查。到平康坊,另有重謝。”曲臨風的聲音冰冷而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疲憊的眼底深處,是戰場上磨礪出的、足以讓商人膽寒的煞氣。

薩寶掂量了一下金錠,又看了看曲臨風的眼神,終于一咬牙:“好!郎君爽快!快,鉆到車底下的氈布里!老漢的石蜜箱子壓在上面,暖和!只要您別出聲,保管那些金吾衛老爺聞不到味兒!”他指了指不遠處一輛覆蓋著厚厚防雪氈布、由兩匹健騾拉著的大車。

曲臨風不再猶豫,在吳優的幫助下,忍著左臂的劇痛,艱難地蜷縮身體,鉆進了大車底部。帶著羊膻味和香料甜膩氣息的厚重氈布將他嚴嚴實實蓋住。接著,沉重的木箱被搬動的聲音響起,壓在了氈布上,隔絕了光線,也帶來了一絲令人窒息的悶熱和壓迫感。騾車吱呀作響,開始緩緩移動,向著通化門洞駛去。

黑暗和顛簸中,曲臨風能清晰地聽到車外薩寶與金吾衛士兵套近乎的聲音,能聽到士兵用槍桿隨意敲打車轅和貨箱的悶響,甚至能感覺到有人掀開了車尾的氈布一角查看。每一次聲響都讓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左臂的傷口在擠壓下傳來陣陣悶痛,失血和缺氧帶來的眩暈感如同潮水般不斷沖擊著他的意識。他死死咬住嘴唇,用疼痛刺激著自己保持清醒,懷中的賬簿和腰牌緊貼著心口,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刻鐘,卻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騾車終于再次平穩地行駛起來,外面不再是空曠的風聲,而是漸漸喧鬧起來的市井人聲——叫賣聲、車輪聲、馬蹄聲、呵斥聲……長安城熟悉的氣息透過氈布的縫隙鉆了進來。

他們進城了!

騾車在濕滑的積雪街道上吱吱呀呀地前行,曲臨風在黑暗和顛簸中默默計算著方位和距離。當外面傳來薩寶刻意壓低的聲音“郎君,平康坊北曲路口到了”時,騾車也緩緩停了下來。

厚重的氈布被掀開一角,刺眼的天光混合著冰冷的空氣涌了進來。曲臨風艱難地從車底爬出,重新站在了長安城熟悉的街巷上。風雪小了些,但天空依舊陰沉。平康坊特有的脂粉香膩氣息混合著酒氣、食物香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彌漫,遠處隱隱傳來絲竹管弦之聲。

“多謝!”曲臨風對著搓著手、眼巴巴看著他的薩寶,再次鄭重道謝,并遞過去一小串早已準備好的開元通寶。薩寶接過錢,臉上笑開了花,連聲道:“郎君客氣!客氣!”隨即趕著騾車匆匆離去,仿佛生怕沾上什么麻煩。

吳優也湊了過來,臉上滿是擔憂:“曲頭兒,您這傷……要不先去我那耗子洞……”

“不必!”曲臨風斷然拒絕,聲音雖然虛弱卻異常堅定,“帶我去裴府!現在!立刻!”他必須搶在敵人反應過來、徹底封鎖所有可能之前,見到裴耀卿!每一息都彌足珍貴。

吳優看著他蒼白如紙卻眼神如刀的臉,知道勸不動,一跺腳:“成!您跟我來!抄近路!”她扶住曲臨風沒受傷的右臂,兩人迅速拐進平康坊錯綜復雜的小巷。

裴耀卿的府邸位于緊鄰皇城的崇仁坊,鬧中取靜,規格宏大卻并不顯奢靡。當曲臨風和吳優轉過最后一個街角,看到那兩尊威嚴的石獅和緊閉的、刷著朱漆的烏頭門時,天色已經大亮,風雪也徹底停了,只留下滿城素裹。

然而,眼前的景象卻讓曲臨風的心猛地一沉!

裴府大門緊閉,氣氛肅殺。門前的積雪被打掃得干干凈凈,卻不見一個門房仆役。更引人注目的是,大門左右兩側,肅立著足足八名身披明光鎧、腰挎千牛刀、頭戴鹖冠的衛士!他們如同泥塑木雕,面無表情,眼神銳利如鷹隼,警惕地掃視著街面。陽光照射在他們锃亮的甲葉上,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芒。

千牛備身!天子最親近的御前帶刀侍衛!他們出現在一位致仕老臣的門前,本身就是一個極其異常、充滿壓迫感的信號!

裴府……被監守了?!

曲臨風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一股比歸田莊弩箭更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急速蔓延。難道……還是晚了一步?敵人已經先手控制了裴耀卿?或者……圣人的態度,已然傾向了另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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