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香茶館門簾掀動帶進來的那股子涼風,裹著街面上重新升騰起來的喧囂和塵土氣,撲在霍元甲臉上,激得他打了個寒顫。他扶著門框,指關節捏得發白,目光卻死死黏在農勁蓀消失的街角。那月白長衫的身影,像根定海神針,在他心里那片驚濤駭浪的江湖上,硬生生杵出個印子。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這書生……是人是鬼?
“二哥!二哥!你瞅見沒?那穿長衫的先生,神了!”霍元英激動的小臉通紅,扯著他袖子直晃悠,唾沫星子都快噴他臉上了,“就那么一扒拉!嘿!那倆莽漢的棍子刀子就偏了!跟變戲法似的!嘴皮子還溜!三兩句就把鹽幫腳行那幫兇神給勸跑了!我的個乖乖!”
霍元甲沒應聲,只覺得嗓子眼兒里干得冒煙,心口那塊大石頭,非但沒挪開,反而被農勁蓀那輕描淡寫的手段襯得更沉、更硬了。人家那是舉重若輕,自己呢?裝死耍賴?高下立判!一股說不清是自慚形穢還是危機感的東西,像冰冷的藤蔓,纏得他透不過氣。
“走……回去……”他啞著嗓子,幾乎是被霍元英半拖半抱著弄回藥棧的。前腳剛踏進那彌漫著苦藥味兒的門檻,后腳就聽見后院傳來霍恩第壓抑著怒火的低吼,像悶雷滾過。
“……姓孫的!欺人太甚!真當我霍家是泥捏的?!”霍恩第的聲音帶著金屬摩擦的嘶啞,顯然是動了真怒。
劉掌柜帶著哭腔的辯解斷斷續續:“東家……息怒啊!錢七那事兒……街面上都傳開了……說咱二少爺……福大命大……可‘孫快嘴’那邊……丟了這么大臉……能善罷甘休?這‘茶水錢’……怕是……怕是要變本加厲啊!他……他還放話了……說……說三天之內……要是見不到這個數……”后面的話壓得更低,聽不清了,但意思再明白不過。
霍元甲的心猛地一沉!剛在茶館聽書,知道了“無影腳”孫快嘴的陰狠刁鉆,這報復,來得比想象的還快!他靠著冰冷的藥柜,腿肚子又開始轉筋。裝死這招,用過一次,還能用第二次?孫快嘴不是錢七那種小嘍啰!這“老規矩”的刀,終究還是懸到了脖子上!
后院的門簾“嘩啦”一聲被猛地掀開!霍恩第鐵青著臉,像座移動的火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來。醬紫色的臉膛陰沉得能滴下水,濃眉緊鎖,額角青筋突突直跳。他看也沒看門口的霍元甲,徑直走到柜臺后,抓起那桿擦得锃亮的黃銅秤桿,五指收緊,堅硬的銅桿在他掌心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備車!”霍恩第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聲音不大,卻帶著千鈞之力,砸得整個藥鋪都嗡嗡作響,“去碼頭!”
碼頭?!霍元甲心頭劇震!霍元英說過,藥棧有批藥材被扣了!腳行!鐵掌李奎!這當口去碼頭?找李奎?那不是往槍口上撞嗎?鹽幫腳行剛在街上差點火并,火藥桶一點就炸!
劉掌柜嚇得臉都綠了:“東……東家!三思啊!碼頭現在……那就是個火藥桶!李把頭那邊……正在氣頭上!咱們這點貨……犯不上……犯不上硬碰硬啊!要不……再想想別的法子?托托人?找周通師傅……”
“托人?求誰?!”霍恩第猛地截斷他的話,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狠狠剜過來,“我霍恩第頂天立地!行的端做得正!懷慶藥棧的貨,清清白白!憑什么讓人扣著?憑什么受這份腌臜氣?李奎又如何?腳行又如何?天津衛還沒王法了?!備車!”最后兩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劉掌柜被他吼得渾身一哆嗦,再不敢多言,哭喪著臉,小跑著去后院套車。
霍恩第的目光,這才第一次,真正落在了門口臉色煞白、搖搖欲墜的霍元甲身上。那眼神極其復雜,有憤怒,有決絕,有深不見底的擔憂,甚至……還有一絲極其隱晦的、近乎悲壯的托付?他盯著霍元甲,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沉沉地吐出一句:“你也去!睜大眼,好好看著!”
那語氣,不是商量,是命令!是讓他這個“霍元甲”,去直面這血淋淋的江湖!去看著霍家,如何在風雨飄搖中掙扎!
霍元甲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渾身血液都快凍僵了。他看著霍恩第那雙燃燒著怒火、卻又帶著死志般的眼睛,拒絕的話卡在喉嚨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知道,這一趟,是躲不掉了。
騾車在坑洼的官道上顛簸,比進城時更加劇烈。霍恩第盤腿坐在車廂里,閉著眼,如同入定的老僧,醬紫色的臉膛繃得像塊生鐵,只有緊握的雙拳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著他內心翻騰的怒火。霍元甲縮在角落,每一次顛簸都牽扯著身上的傷處,疼得他直吸冷氣,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懸在半空,晃晃悠悠,沒個著落。
越靠近三岔河口,空氣中的味道就越發不同。濃重的水腥氣霸道地占據了主導,混合著河泥的腐味、魚蝦的腥咸、還有碼頭特有的、貨物堆積散發的各種駁雜氣息——桐油、生皮、麻袋、香料……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汗水和力量的粗獷味道。
喧囂聲!不再是老城廂那種混雜著叫賣的市井喧鬧,而是一種更加原始、更加磅礴的聲浪!像無數悶雷在低空滾動。
“嘿——喲!嘿——喲!”
“穩住!走——!”
“加把勁兒啊!上——!”
“讓開!讓開!車來了——!”
低沉雄渾的號子聲,如同海浪般一波接著一波,從四面八方涌來!那是成百上千的腳行力巴,赤裸著古銅色的、筋肉虬結的上身,喊著整齊劃一的號子,背負著沉重的貨包,在傾斜的跳板上艱難跋涉!豆大的汗珠在他們黝黑的脊背上滾落,在陽光下閃著油亮的光。
“轟隆!”巨大的絞盤轉動聲。
“嘩啦!”沉重的鐵鏈滑過甲板的摩擦聲。
“哐當!”貨物被粗暴卸下的撞擊聲。
巨大的木船,如同蟄伏的巨獸,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寬闊的河面。桅桿如林,帆影蔽日!船身吃水很深,船幫上掛滿了濕漉漉的纜繩和綠苔。碼頭上,貨物堆積如山!一袋袋糧食壘得像小山,一捆捆生皮散發著刺鼻的氣味,一箱箱貼著洋文標簽的貨品堆在角落,還有散落的各種雜貨,幾乎找不到下腳的地方。
腳夫!到處都是腳夫!他們像螞蟻一樣,在貨物堆成的山谷里穿梭。有的扛著比人還高的貨包,腰彎成了一張弓,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有的推著沉重的獨輪車,在泥濘的碼頭上吱扭扭地前行;有的喊著號子,合力拖拽著巨大的貨箱。汗水和塵土在他們臉上身上糊成了泥漿,只有一雙雙眼睛,在疲憊中透著一種麻木的兇狠和韌勁。
空氣里彌漫著汗臭、牲口糞臭、河泥腥臭、貨物霉變的氣息……各種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屬于碼頭最底層的粗糲味道。陽光炙烤著地面,蒸騰起的熱浪扭曲著視線。
霍元甲被霍恩第拽下車,腳踩在碼頭濕滑黏膩的泥地上,差點一個趔趄摔倒。巨大的聲浪和駁雜的氣味瞬間將他淹沒!他像一葉被拋進怒濤的小舟,頭暈目眩,胸口憋悶得幾乎要炸開!眼前是無數晃動的人影,耳邊是震耳欲聾的喧囂,鼻子里灌滿了各種難以形容的怪味。這就是碼頭?這就是天津衛的命脈?這就是赤裸裸的、用汗水和血肉堆砌出來的生存法則?!
霍恩第顯然對這里很熟悉。他高大的身軀在擁擠的人流中硬生生擠出一條路,如同劈開波浪的礁石。醬紫色的臉膛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銳利地掃視著四周,帶著一種獵食者般的警惕和壓抑的怒火。霍元甲被他拽著胳膊,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感覺自己隨時會被這洶涌的人潮吞沒、踩碎。
幾個穿著黑色短褂、敞著懷、腰間系著寬板皮帶、眼神兇狠的漢子,抱著胳膊,站在一堆高高的糧袋上,居高臨下地睥睨著腳下忙碌的力巴。他們是腳行的小把頭,負責監工和維持秩序。看到霍恩第,其中一個臉上帶疤的漢子眼神一凝,跳下糧袋,迎了上來。
“霍師傅?”疤臉漢子拱了拱手,語氣還算客氣,但眼神里帶著審視,“您怎么有空到碼頭這腌臜地界兒來了?”
“找李把頭。”霍恩第聲音低沉,開門見山,“霍家懷慶藥棧的一批藥材,聽說在貴碼頭被扣下了?”
疤臉漢子臉上露出一絲“果然如此”的表情,皮笑肉不笑地道:“哦?有這事兒?霍師傅,您也知道,碼頭有碼頭的規矩。貨來了,手續得齊全,驗看清楚了,才能放行。這陣子……事兒多,查得嚴了點。您那批藥材……怕是還得等等。”
“等等?”霍恩第濃眉一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等多久?霍家的藥材,走的是正經官道,稅票齊全!憑什么扣著?耽誤了治病救人,誰擔待得起?!”
疤臉漢子臉上的假笑也收了起來,語氣轉冷:“霍師傅,您這話就外道了。規矩就是規矩!李把頭定的!手續齊不齊,驗沒驗清楚,得李把頭說了算!我們底下人,只是照章辦事!您要問,找李把頭去!他老人家在那邊‘魁星閣’坐鎮呢!”他抬手指了指碼頭深處,一座建在突出河岸高地上的、兩層高的木樓。那木樓看著有些年頭了,飛檐翹角,掛著塊黑漆匾額,依稀可見“魁星閣”三個大字。木樓周圍,站著幾個抱胸而立、氣勢彪悍的漢子,顯然是核心地帶。
霍恩第不再理會疤臉漢子,冷哼一聲,拽著霍元甲,朝著魁星閣方向大步走去。越靠近魁星閣,人流反而稀疏了些,但氣氛卻更加凝重。那些監工的腳行把頭,眼神都帶著不善,冷冷地注視著他們父子倆。無形的壓力,如同粘稠的泥沼,裹挾著他們。
終于走到魁星閣樓下。門口兩個鐵塔般的壯漢,目光如電,攔住了去路。
“站住!李把頭在里面議事,閑人免進!”一個壯漢甕聲甕氣地道,聲音如同悶鼓。
霍恩第停下腳步,抱拳沉聲道:“煩請通稟一聲,小南河霍恩第,為藥棧被扣藥材一事,求見李把頭!”
那壯漢上下打量了霍恩第幾眼,又瞥了一眼他身后臉色蒼白、氣喘吁吁的霍元甲,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他轉身,進了魁星閣。
等待的時間并不長,卻格外煎熬。河風帶著濃重的水腥味吹過,魁星閣飛檐下的銅鈴發出單調的“叮當”聲。霍恩第背脊挺直如松,一動不動。霍元甲卻感覺雙腿發軟,后背的冷汗被風一吹,冰涼刺骨。他偷偷抬眼打量這魁星閣,木樓老舊,卻透著一股子煞氣,仿佛一頭盤踞在碼頭上的兇獸。
片刻,那壯漢出來,側身讓開:“李把頭請霍師傅進去敘話。”
霍恩第深吸一口氣,邁步踏上魁星閣那吱呀作響的木樓梯。霍元甲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閣樓里光線有些暗,窗戶開著,河風灌進來,吹得墻上掛著的幾幅字畫嘩啦作響。一股濃烈的旱煙味和汗味混合在一起。正對著門,擺著一張巨大的、油光發亮的黃花梨木太師椅。椅子上,坐著一個男人。
看到這個男人的第一眼,霍元甲的心臟就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了一下,幾乎停止了跳動!
魁梧!只能用魁梧來形容!那身形,像半截鐵塔直接焊在了太師椅上!坐著,都比尋常人站著還高!一件玄色繭綢的短褂,緊緊繃在身上,勾勒出巖石般賁起的、蘊含著爆炸性力量的肩背和胸膛。兩條胳膊隨意地搭在扶手上,那手臂……霍元甲從未見過如此粗壯的手臂!肌肉虬結隆起,如同老樹盤根,青黑色的血管如同蚯蚓般蜿蜒盤繞在古銅色的皮膚下!那雙手,更是駭人!骨節異常粗大分明,手掌寬厚得如同蒲扇,指節處布滿厚厚的老繭和細密的疤痕,顏色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如同生鐵般的深褐色!這雙手,僅僅是隨意地搭在那里,就給人一種能生撕虎豹、捏碎巖石的恐怖力量感!
他就是“鐵掌”李奎!津門九絕之首!碼頭腳行的總把頭!
李奎的臉膛是醬黑色的,如同被海風和烈日反復淬煉過。方臉闊口,顴骨高聳,濃密的眉毛如同兩把刷子,下面壓著一雙精光四射、如同鷹隼般的眼睛!那眼神,沒有絲毫兇戾,反而異常沉靜,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平靜地注視著走進來的霍恩第父子倆。但正是這種沉靜,卻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仿佛整個魁星閣的空氣,都因他的存在而變得粘稠沉重!
霍恩第在李奎面前三步遠的地方站定,抱拳行禮,聲音沉穩,卻帶著一股不卑不亢的硬氣:“霍恩第,見過李把頭!”
李奎微微頷首,目光在霍恩第身上停留一瞬,隨即落在了他身后臉色煞白、呼吸急促的霍元甲身上。那沉靜的目光如同實質,在霍元甲臉上刮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玩味?霍元甲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竄上來,雙腿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下意識地低下頭,不敢與之對視。
“霍師傅,稀客。”李奎開口了,聲音低沉渾厚,如同悶雷在閣樓里滾動,震得窗欞嗡嗡作響,“是為了那批藥材?”
“正是!”霍恩第挺直腰板,直視著李奎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霍家藥棧的藥材,行的是正道,走的是官牒,稅票俱全!不知為何被貴碼頭扣下?還請李把頭明示!藥棧等著用藥,病家等著救命!耽擱不起!”
李奎沒立刻回答,慢條斯理地從旁邊小幾上拿起一個錚亮的黃銅水煙壺。旁邊侍立的一個精壯漢子立刻上前,熟練地裝上煙絲,用火鐮點燃紙媒。李奎“咕嚕嚕”吸了一口,一股辛辣的煙霧從他口鼻中噴出,在昏暗的光線里裊裊升騰。他隔著煙霧,看著霍恩第,眼神平靜無波:
“霍師傅,稍安勿躁。碼頭有碼頭的規矩。查驗貨物,核對文書,確保萬無一失,這是腳行的本分。最近……不太平啊。”他放下水煙壺,那蒲扇般的大手輕輕敲擊著黃花梨的扶手,發出沉悶的“篤篤”聲,“鹽幫的人,爪子伸得太長。三岔河口的水底下,不太平。有些貨……路子不清不楚。腳行擔著干系,不得不小心些。霍師傅的藥材……手續是齊全,可這年頭,文書也能作假。萬一……里面夾帶了點別的‘私貨’,霍家擔得起,我李奎,可擔不起。”
“私貨?!”霍恩第臉色一變,怒火瞬間沖上頭頂,“李把頭!你這是血口噴人!霍家世代行醫制藥,清清白白!懷慶藥棧的招牌,是祖上一拳一腳打出來的!豈容你如此污蔑?!”
閣樓里的氣氛瞬間緊繃!侍立在李奎身后的幾個漢子,眼神陡然變得銳利,手不自覺地按在了腰間鼓囊的地方。霍恩第毫不退縮,怒目而視,身上那股屬于武者的悍勇之氣勃然而發!
李奎卻依舊平靜,甚至嘴角還勾起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弧度。他抬了抬手,示意身后的手下稍安勿躁。目光再次轉向一直低著頭、努力降低存在感的霍元甲,那眼神里的玩味更濃了:
“污蔑?霍師傅言重了。李某只是就事論事,防患于未然。這年頭,人心隔肚皮。霍家……自然是有清白的。不過……”他話鋒一轉,語氣帶著一絲深意,“聽說前些日子,老城廂那邊,霍家藥棧……可不太清凈啊?‘無影腳’孫快嘴的人,在貴寶號門口……鬧了點不愉快?還差點……鬧出人命?”
他這話一出,霍恩第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錢七那事兒,果然傳過來了!而且被李奎在這種場合,用這種語氣點出來!這分明是借題發揮!是敲打!更是赤裸裸的威脅!
霍元甲更是心頭巨震!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那點“鬼祟”伎倆,竟然成了李奎拿捏霍家的把柄!他死死低著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霍恩第胸膛劇烈起伏,顯然在極力壓制著翻騰的怒火。他看著李奎那雙深不見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又看看兒子那副窩囊廢的模樣,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無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他知道,李奎扣著藥材,又提起孫快嘴的事,絕非偶然!這背后,恐怕……
“李把頭,”霍恩第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悲涼的沙啞,他強壓著怒火,一字一句地道,“藥棧的事,是有人無理取鬧!霍某自會處理!與藥材無關!霍家的藥材,清清白白!請李把頭高抬貴手,放行!霍家……感激不盡!”最后四個字,他說得極其艱難,仿佛每一個字都帶著血。
李奎又拿起水煙壺,“咕嚕嚕”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的表情更加模糊不清。他沉默著,似乎在權衡著什么。閣樓里只剩下水煙壺咕嚕嚕的聲響和窗外隱隱傳來的碼頭號子聲,壓抑得讓人窒息。
霍元甲低著頭,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跳出來!他腦子里一片混亂。鹽幫?白七爺?李奎剛才話里話外,都在點鹽幫!扣貨……難道是因為鹽幫給腳行施壓?霍家成了兩大勢力角力的犧牲品?那批藥材……是餌?還是籌碼?
恐懼、屈辱、還有一股被命運玩弄的強烈不甘,如同毒蛇般啃噬著他的心。他猛地抬起頭,不是因為勇氣,而是被這巨大的壓力和絕望逼到了墻角!他看向李奎,看向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又看看父親那強忍著屈辱、微微佝僂的背影,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荒謬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他混亂的腦海!
他喉嚨發緊,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帶著一種豁出去的顫抖,突兀地在這死寂的閣樓里響起:
“李……李把頭!貨……貨扣著查驗,是規矩!可……可這么一大堆貨……全堆在這兒……風吹日曬雨淋的……萬一……萬一霉變了……藥性沒了……這損失……算誰的?腳行的兄弟們……查驗起來……也費勁不是?不如……不如分批查驗?”
他喘了口氣,感覺肺里火辣辣的疼,頂著李奎那驟然聚焦、如同實質般的目光,硬著頭皮,磕磕絆絆地往下說:“比……比如……先放一部分最緊要的藥材……讓藥棧能周轉……剩下的……腳行派專人盯著……就在碼頭上……當著大伙兒的面……慢慢驗!查清楚一批……放一批!這樣……既不耽誤用藥……也……也不壞了碼頭的規矩……兩邊都……都省心……您……您看……行不行?”
這番話說完,霍元甲感覺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后背的冷汗瞬間濕透。他完全是憑著前世在公司里協調項目進度、搞分批驗收的那點經驗,硬生生搬了過來!他不知道這法子在這清末的天津衛碼頭行不行得通,更不知道會不會觸怒眼前這尊煞神!
閣樓里死一般的寂靜!
李奎那雙深不見底的鷹眼,如同探照燈,死死地釘在霍元甲蒼白、惶恐卻又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臉上。那目光里的審視和玩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冰冷的探究,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清他腦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霍恩第也猛地扭過頭,震驚地看著自己這個“病秧子”兒子,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分批查驗?專人盯著?這……這是哪門子主意?這小子……怎么想出來的?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無比漫長。李奎那如同生鐵鑄就般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黃銅水煙壺。那深褐色的、布滿厚繭的“鐵掌”,在黃花梨的扶手上輕輕敲擊了一下,發出“篤”的一聲輕響。
他盯著霍元甲,那低沉渾厚、如同悶雷般的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霍元甲的耳膜上,也砸在霍恩第的心頭:
“小子……”李奎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露出一抹極其短暫、卻意味深長的弧度,“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