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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茶館聽書,武林譜系

  • 津門第一
  • 晴云生
  • 8820字
  • 2025-07-19 01:40:00

懷慶藥棧后院那間彌漫著霉味和藥氣的廂房里,霍元甲癱在硬板床上,骨頭縫兒里都透著虛。手肘膝蓋的擦傷火辣辣地疼,心里頭更像堵了塊浸了水的破棉絮,沉甸甸,濕漉漉,透不過氣。霍恩第臨走時那聲沉得能砸穿地心的嘆息,還有那比冰碴子還冷的失望眼神,在他腦子里反復回放,刮得他五臟六腑都生疼。

裝死退敵?解了圍?屁!在霍恩第那剛直得能撞塌南墻的性子眼里,他這手“鬼祟”伎倆,怕是比錢七那幫混混兒的下作敲詐更腌臜!津門大俠?他這“霍元甲”,頭一腳就把路走歪到陰溝里去了!

霍元英那小崽子,倒是溜進來過一回,小圓臉上又是后怕又是興奮,壓著嗓子喊:“二哥!你太神了!裝得真像!那仨孫子嚇得屁滾尿流!這下‘孫快嘴’怕是不敢再來找茬了吧?”霍元甲連眼皮都懶得抬,只從牙縫里擠出點氣兒:“滾蛋!讓老子清靜會兒!”霍元英碰了一鼻子灰,縮著脖子溜了。

劉掌柜也端了碗熬得稀爛的小米粥進來,臉上堆著劫后余生的感激,絮絮叨叨說著門口街坊們如何議論,如何說霍二少爺福大命大云云。霍元甲聽著,只覺得諷刺。福大命大?他這條命,是撿來的,還是偷來的?他閉上眼,懶得應聲。劉掌柜嘆口氣,放下粥碗,也悄沒聲息地退了出去。

屋里徹底靜下來,只剩下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雞鳴狗吠。霍元甲盯著房梁上結著的蛛網,一只灰撲撲的蜘蛛正慢悠悠地織補著破洞。他呢?他這破洞百出的處境,拿什么去補?靠裝死?靠耍小聰明?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錢七跑了,可“孫快嘴”還在!鹽幫“白七爺”那把看不見的刀,還懸在霍家藥棧的頭頂!還有霍恩第……他拿什么去面對那雙寫滿失望的眼睛?

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躁和恐慌,像無數只螞蟻,啃噬著他的心。不能再這么下去了!得知道對手是誰!得知道這天津衛的水,到底有多深!得知道這“津門大俠”本該立足的江湖,是個什么模樣!他不能再像個睜眼瞎,被人推著搡著,掉進坑里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這念頭像一顆火星,掉進了他絕望的枯草堆里,噗地燃起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對!得出去!得聽!得看!

第二天晌午,霍元甲掙扎著爬起來。身上的傷還在疼,但那股子鉆心的虛脫感似乎褪去了一些。他換上一件洗得發白的青色長衫——這是劉掌柜翻箱倒柜找出來的,霍恩第年輕時穿過的舊衣裳,套在他身上,空空蕩蕩,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細腳伶仃的鵪鶉。

他扶著墻,一步三晃地挪到前邊鋪面。霍恩第正坐在柜臺后面,手里拿著塊粗布,沉默地擦拭著一把黃銅秤桿。醬紫色的臉膛依舊繃得緊緊的,如同風化的巖石。聽到動靜,他抬起眼皮,目光像冰冷的秤砣,在霍元甲蒼白虛弱的臉上掃過,沒有任何溫度,也沒有言語。

那目光里的審視和疏離,比昨日的失望更刺骨。霍元甲心里一揪,硬著頭皮,嘶啞地開口:“爹……屋里悶得慌……我……我想出去透透氣……就……就在門口坐會兒……”

霍恩第擦拭秤桿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眼皮都沒再抬一下,只從鼻腔里極其低沉地“嗯”了一聲,算是默許。那聲“嗯”,輕飄飄的,卻帶著千鈞重負,壓得霍元甲幾乎喘不過氣。

他沒敢真坐門口,怕再惹出什么幺蛾子。扶著藥柜,慢慢挪到門邊,挨著門檻里側,找了塊還算干凈的門墩石,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陽光暖洋洋地灑在身上,驅散了些許屋里的陰冷和心頭的寒意。他像只剛出洞的耗子,警惕又貪婪地打量著門外的世界。

老城廂的喧囂,撲面而來。比那天坐在騾車里感受到的更加真切、更加洶涌。各種聲音、氣味、色彩,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強大的、混亂的生命洪流。

“磨剪子嘞——戧菜刀——!”悠長的吆喝拖著獨特的尾音,穿透嘈雜。

“冰糖葫蘆——剛蘸的!”紅艷艷的山楂串在草靶子上招搖。

“熱乎的——炸糕!耳朵眼兒的炸糕!”油鍋里滋啦作響,甜膩的香氣霸道地鉆進鼻孔。

“借光!借光!車來了嘿!”拉排子車的漢子吼著,汗流浹背地從人縫里擠過。

“嘛玩意兒?少你一個銅子兒?姥姥!你打聽打聽去,我王麻子賣菜啥時候短過秤?”菜攤前的爭吵唾沫橫飛。

三教九流,在這狹窄的街道上擠擠挨挨。穿綢緞長衫、搖著折扇的體面人,皺著眉,小心地避開地上的污水坑。短打扮的腳夫、扛大個兒的苦力,敞著懷,露出古銅色的胸膛和結實的筋肉,大聲說笑著走過。包頭巾的婦人挎著籃子,跟小販為了一個銅子兒爭得面紅耳赤。幾個穿著洋布學生裝、剪了短發的年輕人,夾著書本,匆匆走過,眼神里帶著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朝氣(或者說書生氣?)。還有墻角蹲著的、敞著懷露出刺青的光頭混混兒,眼神像刀子一樣在人群中刮來刮去。

霍元甲看得眼花繚亂,心里頭那點剛燃起的火苗被這紛繁復雜的景象沖擊得忽明忽暗。這江湖,太大了!太亂了!孫快嘴在哪兒?白七爺又是哪路神仙?他像個掉進汪洋大海的旱鴨子,連根救命的稻草都抓不著。

就在他茫然四顧,心頭越發沉重時,一陣獨特的、帶著濃郁天津腔調的說書聲,像一根無形的線,穿過嘈雜的市聲,飄進了他的耳朵里:

“……列位!上回書說到,那‘分水刺’白七爺,在三岔河口,那是浪里白條,翻江倒海!手持一對精鋼打制的分水蛾眉刺,寒光閃閃,喂過劇毒!在水底下,能閉氣一炷香的功夫!您琢磨琢磨,那是凡人嗎?那是水龍王轉世!鹽幫的買賣,過他的手,那是萬無一失!可偏偏有人不信邪……”

這聲音!中氣十足,抑揚頓挫,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感和煽動力!霍元甲精神猛地一振!分水刺?白七爺?這不就是霍元英和劉掌柜都提過的那個狠角色嗎?

他循著聲音望去。斜對過,隔著一家賣估衣的攤子,有座兩層的小茶樓。門臉不大,黑漆招牌,四個描金大字:一品香茶樓。門口掛著半舊的藍布門簾,那極具穿透力的說書聲,正是從門簾后面傳出來的!茶樓門口,進進出出的人不少,多是些穿著半舊長衫、提著鳥籠、或純粹是閑來無事聽書解悶的爺們兒。

就是這兒了!霍元甲的心砰砰跳起來。茶館!說書!這不就是打聽消息、了解這天津衛江湖格局最現成的窗口嗎?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可雙腿依舊虛軟無力。他扭頭看向鋪子里。

霍元英正扒在柜臺邊,眼巴巴地看著外面熱鬧,小臉上寫滿了渴望。霍元甲沖他招招手。霍元英立刻像得了令的兔子,嗖地一下竄了過來。

“二哥,嘛事兒?”

“扶我……去對面茶館。”霍元甲啞著嗓子,聲音帶著不容置疑。

霍元英小眼睛瞬間亮了:“茶館?聽書?好嘞!”他二話不說,架起霍元甲一條胳膊,半拖半抱地把他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扶著他,一步一挪地穿過門口看熱鬧的人群,朝著斜對面的“一品香”茶樓挪去。

掀開那半舊的藍布門簾,一股更加濃郁復雜的氣息混合著聲浪,如同熱浪般撲面而來!

汗味、劣質煙草的嗆人氣味、茶水蒸騰的氤氳水汽、瓜子花生的香氣、還有一股子陳年木頭和人體油脂混合的、難以形容的“人氣兒”,瞬間將人包裹。光線比外面暗了許多,堂子里人聲鼎沸!跑堂的伙計肩搭白毛巾,提著長嘴大銅壺,在狹窄的桌椅縫隙里靈活地穿梭,吆喝著:“開水——慢回身——!”茶客們三五成群,圍坐在一張張油光發亮的八仙桌旁,有的高談闊論,唾沫橫飛;有的支棱著耳朵,專注地聽著什么;還有的閉目養神,手指在桌面上隨著某種節奏輕輕敲擊。

堂子最里頭,靠墻搭著一個半尺來高的木頭臺子。臺子上,一張條案,一把椅子。條案上放著一把紫砂壺,一塊醒木。一個穿著半舊灰色長衫、約莫五十多歲的干瘦老頭,正站在臺子中央,口沫橫飛,手舞足蹈!他便是那說書先生。一張瘦長臉,顴骨高聳,留著兩撇稀疏的八字胡,一雙小眼睛卻精光四射,隨著故事情節的變化,時而圓瞪,時而瞇縫,表情極其生動。

“……不信邪的是誰?正是那‘鐵掌’李奎!李奎何許人也?三岔河口,腳行總把頭!一雙鐵掌,那是真功夫!早年拜在少林掛單的游方和尚門下,苦練鐵砂掌二十年!那巴掌,伸開像蒲扇,攥起來像鐵錘!開碑裂石,那是等閑!一掌下去,碗口粗的青石樁子,‘咔嚓’一聲,斷成兩截!您說,這掌頭硬不硬?”說書先生猛地一拍醒木!

“啪!”清脆的響聲震得堂子里嗡嗡作響,瞬間壓下了不少嘈雜。

“硬!”臺下立刻有捧場的茶客大聲應和,引來一片哄笑和附和。

霍元甲被霍元英攙扶著,在靠門口角落一張空著的條凳上,小心翼翼地坐下。凳子硬邦邦的,硌得他生疼,但他顧不上這些,全部心神都被臺上那唾沫橫飛的說書先生吸引了過去。鐵掌李奎!腳行總把頭!這又是霍元英提過的人物!

說書先生端起紫砂壺,滋溜喝了口茶,抹了抹嘴角的沫子,小眼睛掃視全場,繼續開講:

“這李奎和白七爺,一個占著碼頭,把著水陸咽喉;一個控著鹽運,攥著水上的命脈!兩虎相爭,必有一傷!那場惡斗,就在三岔河口!白七爺仗著水性精熟,分水刺神出鬼沒,招招不離李奎下盤要害!李奎呢?一雙鐵掌,穩如磐石!任憑你浪急風高,我自巋然不動!瞅準機會,一掌拍出!‘砰!’正中白七爺肩頭!白七爺當時就一個趔趄,半邊膀子都麻了!要不是他手下兄弟拼死護著,跳進水里遁了,那天三岔河口,就得添一具鹽梟的尸首!”

臺下響起一片抽冷氣和驚嘆聲。

“自那以后啊,”說書先生拖長了調子,搖頭晃腦,“這兩位,算是結下了死梁子!明里暗里,較著勁兒呢!碼頭上的規矩,鹽幫的買賣,沒少摩擦!這天津衛的武林啊,水面兒看著平靜,底下,暗流洶涌著呢!”他話鋒一轉,醒木又是“啪”地一拍,“列位!要說起咱天津衛的頂尖人物,那還得數這‘津門九絕’!”

津門九絕!霍元甲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來了!這就是他想聽的!

“這九位,那都是各有絕活,各領風騷!代表了咱天津衛武林的方方面面!”說書先生如數家珍,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與有榮焉的自豪,“頭一位,剛才說了,‘鐵掌’李奎!代表碼頭腳行,勢力龐大,一雙鐵掌,威震三津!”

“第二位,‘分水刺’白七爺!鹽運漕幫的扛把子,水上功夫獨步天下,心狠手辣,那是出了名的!”

“第三位,‘鐵臂膀’周通!通臂拳一代宗師!在老城廂開館授徒幾十年,門徒眾多!講究的是‘出手如鞭,回手似鉤’,剛猛霸道!代表的是咱天津衛傳統武館的正統勢力,最重規矩!”

“第四位,‘彈腿王’沙振江!回民聚居區的定海神針!教門彈腿,那是真功夫!講究個‘起腿半邊空’,快如閃電,力發千鈞!為人剛烈正直,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第五位,‘神槍’趙三多!鎮遠鏢局的總鏢頭!一桿大槍,那是祖傳的絕藝!‘百兵之王’,在他手里使得是出神入化!刺、扎、挑、崩、掃……點鋼槍頭,寒星點點!代表的是走南闖北、經驗老到的鏢行勢力!”

“第六位,‘無影腳’孫快嘴!”說到這名字,說書先生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神秘的意味,“這位爺……嘿嘿,身份有點子特殊。戳腳翻子,功夫陰狠刁鉆,尤其腿上功夫,神出鬼沒,專走下三路!控制著老城廂好些個街面的‘生意’,是混混兒把頭里的頂尖人物!心機深,手段黑!”

孫快嘴!霍元甲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原來是他!怪不得錢七那么囂張!

“第七位,‘黑犬’史密斯!”說書先生提到這個名字,語氣里明顯帶上了鄙夷和憤懣,“這位……哼!租界里洋人養的狗!仗著人高馬大,西洋拳擊加上些下三濫的陰毒招數,沒少欺負咱中國人!租界工部局養的拳師,專替洋人干些見不得光的臟活兒!是咱津門武林的公敵!”

黑犬!洋人打手!霍元甲的心沉了下去。這天津衛,果然水深!連洋人的勢力都攪和進來了!

“第八位,‘鷹爪’佟承善!這位爺,身份也金貴!是總兵衙門的正牌教頭!鷹爪功爐火純青,指力能洞穿牛腹!代表的是官府的背景,亦官亦武,輕易沒人敢招惹!”

“第九位……”說書先生故意頓了頓,小眼睛掃視全場,吊足了胃口,才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這位爺,最是神秘!沒人知道他真名實姓,沒人知道他落腳何處!來無影,去無蹤!輕功絕頂,暗器更是神鬼莫測!江湖人稱——‘鬼影子’!這位爺,游走在黑白兩道,灰色地帶,行事全憑喜好,亦正亦邪!是咱津門武林里,最琢磨不透的一號人物!”

鬼影子?霍元甲默默記下這個名字。神秘,輕功,暗器……聽起來就不是善茬。

說書先生一口氣說完,端起茶壺又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總結道:“列位!這就是咱天津衛的‘津門九絕’!九股勢力,盤根錯節!碼頭、鹽幫、武館、鏢行、街面兒、租界、官府、還有那神出鬼沒的……嘿嘿,這潭水,深著吶!要想在咱天津衛這地界兒站穩腳跟,光有拳頭硬還不行,得懂規矩!懂這水面兒下的規矩!”

“嘛規矩?”臺下立刻有人追問。

“規矩?”說書先生嘿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頭,“頭一條,地盤劃分!誰家的碼頭,誰家的水道,誰家的街面兒,心里得有數!越了界,那就是禍事!”

“第二條,碼頭抽成!貨過地頭,留下買路錢!這是老例兒!給多少,怎么給,都有講究!”

“第三條,武館收徒!收誰,不收誰,拜師禮,出師禮,門里的規矩大過天!壞了規矩,整個武行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第四條,解決糾紛!”說書先生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江湖人特有的豪氣,“咱練武的,講究個痛快!有了梁子,咋辦?上擂臺!簽生死狀,拳腳上見真章!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或者,擺‘說事茶’,請有頭有臉的人物居中調停,坐下來談!再不然,‘過家伙’!亮亮兵器,掂量掂量分量!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輸了的,認栽!”

說書先生講得口沫橫飛,臺下聽得如癡如醉。霍元甲更是聽得心驚肉跳!擂臺?生死狀?說事茶?過家伙?這哪是規矩?分明是叢林法則!弱肉強食!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這細伶伶的胳膊,又想想霍恩第那剛直的性子……霍家在這九股勢力里,算老幾?懷慶藥棧那點小生意,在人家眼里,怕不是塞牙縫都不夠!難怪劉掌柜嚇成那樣!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這“津門大俠”的殼子,簡直就是個活靶子!還是最顯眼、最不經打的那個!

正當霍元甲心亂如麻,被這赤裸裸的江湖規則壓得喘不過氣時,茶館門口的光線猛地一暗!一陣更加嘈雜、帶著明顯火藥味的喧嘩聲從街面上炸了進來,瞬間壓過了茶館里的說書聲!

“滾開!別擋道!”

“你他媽罵誰?找抽是吧?”

“鹽幫的狗崽子!敢在腳行的地頭撒野?”

“腳行的臭苦力!爺爺今天就抽你了!怎么著?!”

粗野的咒罵聲、推搡聲、還有棍棒磕碰的悶響,如同冷水潑進了滾油鍋!茶館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伸長脖子,驚愕地望向門口!

霍元甲的心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掙扎著想站起來看個清楚,被霍元英死死按住:“二哥!別動!外面打起來了!”

只見茶館門外的街道上,兩撥人已經頂上了牛!一邊是七八個精壯的漢子,清一色短打扮,敞著懷,露出黝黑結實的胸膛,胳膊上筋肉虬結,手里都抄著胳膊粗的棗木杠子,正是腳行的力巴!為首一個黑鐵塔似的漢子,滿臉橫肉,眼珠子瞪得溜圓,正是剛才罵得最兇的。

另一邊,人數稍少,五六個,穿著靛藍色的緊身水靠,外面罩著半舊的褂子,腰間鼓鼓囊囊,似乎藏著家伙。一個個眼神陰鷙,臉色不善。為首的是個三十出頭的漢子,身材精悍,太陽穴微微鼓起,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著對面的腳行漢子。

兩撥人互相推搡著,咒罵著,火藥味濃得一點就炸!街上的行人嚇得紛紛躲避,小攤販也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生怕被殃及池魚。

“媽的!鹽幫的雜碎!敢搶我們腳行的貨?活膩歪了!”腳行那黑鐵塔漢子揮舞著棗木杠子,唾沫星子噴出老遠。

“放你娘的屁!那批貨是你們腳行先壞了規矩!抽成抽得比刀子還狠!爺爺們拿回自己的東西,天經地義!”鹽幫那精悍漢子毫不示弱,手已經按在了腰間鼓囊的地方,眼神越發兇狠。

“壞了規矩?老子今天就教教你嘛叫規矩!”黑鐵塔漢子怒吼一聲,掄起棗木杠子,劈頭蓋臉就朝著鹽幫漢子砸了過去!他身后的腳行漢子也發一聲喊,揮舞著杠子沖了上來!

鹽幫那精悍漢子眼中寒光一閃,不閃不避,身形猛地一矮,如同貍貓般靈活地躲過當頭一棒!同時,右手閃電般從腰間一抹!一道森冷的寒光瞬間亮起!赫然是一柄尺許長、形如柳葉、尖端帶著倒鉤的鋒利短刺——分水刺!

“找死!”精悍漢子低吼一聲,分水刺毒蛇般探出,帶著一股陰冷的腥風,直戳黑鐵塔漢子的小腹要害!又快又狠!

眼看一場血腥的街頭火并就要爆發!茶館里膽小的茶客已經捂住了眼睛!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身影,如同鬼魅般,毫無征兆地插入了兩撥人中間!

快!快得幾乎讓人看不清動作!

只見那人穿著一件洗得發白、卻漿得筆挺的月白色長衫,身形頎長,略顯清瘦。他一手負在身后,另一只手看似隨意地向前一探,五指修長,動作輕描淡寫,卻精準無比地搭在了黑鐵塔漢子砸下的棗木杠子上,手腕微微一抖一引!

說時遲那時快!那勢大力沉、足以開碑裂石的棗木杠子,被這看似輕柔的一搭一引,竟如同被抽走了筋骨一般,猛地改變了方向,貼著那精悍漢子的肩頭,“呼”地一聲砸在了空處!帶起的勁風刮得精悍漢子臉頰生疼!

與此同時,那長衫人的腳尖如同蜻蜓點水,極其隱蔽卻又迅捷無比地在精悍漢子踢向黑鐵塔漢子下陰的腳踝側面輕輕一點!

“唔!”精悍漢子只覺得腳踝處一股酸麻瞬間傳遍半條腿,那陰狠的一腳硬生生被卸去了力道,身形微微一晃!他刺出的分水刺,也因為這一晃,失了準頭,擦著黑鐵塔漢子的衣角劃了過去!

兔起鶻落,電光火石!

兩記足以致命的殺招,竟被這突然插入的長衫人,以四兩撥千斤的巧妙手法,輕描淡寫地化解于無形!

整個喧鬧的街道,瞬間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死寂!

所有人都驚呆了!無論是殺氣騰騰的腳行、鹽幫漢子,還是周圍躲避的行人、茶館里伸著脖子的茶客,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著場中那個突然出現的月白色身影。

霍元甲更是看得心頭劇震!好快的身手!好巧的勁道!這絕不是蠻力!這是真正的高手!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只見那長衫人化解了殺招,身形飄逸地退開半步,雙手隨意地攏在袖中,臉上帶著一種從容不迫的、甚至有些書卷氣的淡淡笑意。他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歲年紀,面容清癯,鼻梁上架著一副細金絲邊的圓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神平和溫潤,卻自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靜力量。

他目光平和地掃過驚魂未定的兩撥人,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寂靜的街道,帶著一種奇特的、令人心緒稍安的韻律感:

“諸位,稍安勿躁。當街械斗,血濺五步,非但于事無補,反徒增仇怨,更驚擾街坊四鄰,令親者痛,仇者快。”他頓了頓,目光轉向那黑鐵塔似的腳行漢子,“這位腳行的兄弟,火氣莫要太盛。李把頭治下,向來以‘義’字當先,以‘理’字服人。今日之事,其中或有誤會,何不先問個清楚明白?”

他又看向那眼神依舊兇狠、卻帶著一絲驚疑不定的鹽幫精悍漢子:“這位鹽幫的朋友,兵者,兇器也。動輒拔刀相向,非智者所為。白七爺的規矩,想必也非恃強凌弱。若有委屈,自有講理之處,何必訴諸刀兵,自陷險地?”

他說話不急不緩,引經據典(“兵者兇器”),卻又句句點在要害(“李把頭”、“白七爺”)。更奇的是,他一口略帶南方口音的官話,在這滿是天津衛土腔的街面上,非但不顯突兀,反而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奇異力量。

那黑鐵塔漢子被他點出“李把頭”的名號,又想起剛才那神乎其神的一搭一引,臉上的橫肉抽動了幾下,舉著杠子的手不自覺地放低了些,甕聲甕氣地道:“你……你是誰?憑嘛管這閑事?”

鹽幫那精悍漢子也死死盯著長衫人,按在分水刺上的手雖然沒松開,眼神里的兇狠卻明顯收斂了幾分。剛才那一下,讓他知道眼前這看似文弱的書生,絕對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長衫人微微一笑,拱了拱手,姿態從容:“在下農勁蓀,一介過路書生,恰逢其會而已。非是管閑事,實不忍見同室操戈,徒令親痛仇快。李把頭、白七爺,皆是津門響當當的人物,若因些許誤會,傷了和氣,豈非讓外人笑話?”

“農勁蓀?”黑鐵塔漢子低聲重復了一遍,似乎在腦子里搜尋這個名字,沒什么印象。鹽幫那漢子眼神閃爍,顯然也沒聽過。

農勁蓀也不在意,繼續溫言道:“依在下淺見,今日之事,雙方不妨各退一步。腳行的兄弟,暫息雷霆之怒;鹽幫的朋友,也請收回兵刃。若真有貨物上的糾葛,不如各自回去稟明主事之人,約個時間,選個地方,坐下來,按著天津衛的老規矩,‘說事茶’也好,‘過家伙’也罷,堂堂正正地解決。總好過當街斗毆,壞了規矩,也污了李把頭、白七爺的名頭。二位以為如何?”

他這番話,入情入理,既給了雙方臺階下,又點出了“規矩”和“主事之人”的分量,更隱隱抬出了李奎和白七爺的威名。那黑鐵塔漢子和鹽幫精悍漢子互相狠狠瞪了一眼,雖然依舊怒容滿面,但緊繃的身體和緊握兵器的手,都明顯放松了下來。當街火并,后果難料,真鬧大了,回去誰也不好交代。

“哼!算你小子會說話!”黑鐵塔漢子悻悻地收起棗木杠子,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鹽幫的!今兒個給這位……農先生面子!那批貨,咱們沒完!走!”他一揮手,帶著手下幾個腳行漢子,罵罵咧咧地擠開人群走了。

鹽幫那精悍漢子也冷冷地掃了農勁蓀一眼,將分水刺插回腰間,對身后人一擺頭:“我們走!”幾個人也迅速消失在街角。

一場眼看就要爆發的血腥沖突,竟被這突然出現的、自稱“農勁蓀”的書生,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地化解于無形!

街面上的人群發出嗡嗡的議論聲,有驚嘆,有后怕,也有好奇地打量著場中那個月白色的身影。

農勁蓀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撣了撣長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臉上依舊是那副溫和平靜的神情。他轉過身,目光無意間掃過一品香茶館的門口,掃過那些探頭探腦的茶客,最后,落在了角落里,那個臉色蒼白、扶著門框、正死死盯著他的瘦弱少年身上——霍元甲。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地交匯。

農勁蓀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和興味。這個少年,臉色白得像紙,身體虛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可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那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好奇,還有一種……仿佛在絕境中看到一絲微光的、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霍元甲更是心頭劇震!農勁蓀!他記住了這個名字!這個看似文弱書生,卻能在談笑間化解兩大幫派火并的奇人!他剛才那番話,那份從容,那種掌控局面的氣度……絕非等閑!

農勁蓀對著霍元甲的方向,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點頭,嘴角似乎還勾起了一抹若有若無的、意味深長的弧度。然后,他不再停留,轉身,步履從容地匯入了重新流動起來的人潮之中,那月白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老城廂迷宮般的街巷深處,仿佛從未出現過。

茶館門口,人群漸漸散去,喧囂重新占據了街道。

霍元甲卻依舊扶著冰冷的門框,呆呆地望著農勁蓀消失的方向,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說書先生口中的“津門九絕”,街面上刀光劍影的沖突,還有這神秘出現、又神秘消失的農勁蓀……這一切,都像一幅巨大而混亂的畫卷,在他眼前猛然展開!

這天津衛的水,深不可測!而他霍元甲,已經被這洶涌的暗流,卷入了漩渦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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