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叫朱宏強,綽號風來火,是當年白衣黨頭目朱福明的兒子。朱家是白蓮教世家,教名為南方離,教內分“文場”和“武場”,俸祭彌勒佛和無生圣母。文場徒弟習練打坐念經,吐納運氣,不許退教,稱為門里弟子;武場的信眾習練拳棒硬功,可半途退教,叫做門外弟子。文場是骨干力量,領導武場。一般習武者加入白蓮教,都是武場的門外弟子。不管是大張旗鼓還是偃旗息鼓,南方離文場活動從未間斷過。而它的武場旗幟卻是不斷改換,甚至會遣散徒眾,關門大吉。當年朱福明劫持柳婉兒,賠了妹子又折兵,一氣之下解散了武場白衣黨。適值八卦教造反失敗,官府對會道門稽查嚴緊,剿捻大軍頻繁往來魯西,朱福明不敢輕舉妄動,轉入地下蟄伏了好一陣子,一直沒敢重啟武場。近些年水、旱、風、蝗輪番來襲,連年減產,田賦卻有增無減,民怨沸騰。白蓮教業(yè)內人士又預測到了社會動亂、改朝換代的天機,紛紛招兵買馬,重振武場。風來火從小練功習武,此時派上了用場,受父親之命挑頭組建南方離武場。關于武場的名號,讓朱家父子很費了些心思。咸豐、同治年間,紅槍會曾協(xié)助官兵圍剿太平軍和捻軍,得到過肯定,可回避反叛嫌疑。再者,紅槍會的主旨是防匪護村,也曾支持過抗稅活動,頗得民眾支持。鑒于這兩方面的考慮,紅槍會的大旗終于豎在朱家寨的寨門上。朱福明和田保廂不打不成交,后來成了朋友,互有來往。朱家也曾向田家提過媒,田保廂以女兒有孝在身為由,回絕了媒人。真正的原因是,田家走的是通過讀書習武躋身仕途的路線,視白蓮教為邪教,作為一般朋友來往可以,擱親戚是萬萬不可的。
風來火聽說田家姑娘嫁人了,想看看她的乘龍快婿究竟是何方超人,便約了幾位朋友抬上食盒老酒趕來赴宴。席間隱約聽說新郎是個麻臉,更增添了幾分不平。說話間,他提起一壇老酒,喊話酒客閃開,用足了力氣向新郎官擲來。石砘兒見酒壇子夾帶風聲旋轉而來,感到來者不善,趕忙伸出右手攔接,同時踢開座椅后退一大步,就勢劃了一個弧圈,把酒壇甩向空中,蕩開棗樹枝子,落下一層棗花。眾人齊聲驚呼,把醉酒的舅子們都驚醒了。伴隨著棗花的再一次灑下,酒壇子急速墜落,朝新郎砸將下來,眾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平時,石砘兒經常提著石砘子耍來耍去,練了十多年了,對高空墜物一點也不怵頭。只見他會家不忙,上身后傾,伸手拈住酒壇,一個水底撈月把它攬在眼前,仰起頭來咕嚕咕嚕一氣喝干。
“好!”圍觀人眾大聲喝彩。
“來而不往非禮也。”石砘兒抓起一壇酒擲向對方。風來火雙手接住,打了兩個旋沒能站穩(wěn)腳跟,抱著酒壇撞在麥秸垛上。
“長鞭大俠,天下無敵!”孬小兒連蹦帶跳,手舞足蹈,大聲叫喚。他一時忘乎所以,把鞋子踢騰掉,甩向空中,掛在棗樹枝頭晃晃悠悠。孬小兒脫下另一只鞋,打算投它下來,被石砘兒攔住。只見這位大俠姐夫揀起一支筷子,“嗖”地一聲甩出,棗枝應聲折斷,和鞋子一同落地。在一片叫好聲中,風來火快步走到新郎面前。石砘兒以為他要動手,隨時準備接招。只見來人單膝跪地,抱拳說道:“小子朱宏強有眼不識泰山,萬望恕罪,如若不棄,愿拜大俠為師!”石砘兒還沒有緩過神來,周圍又跪下一地小伙子和半大小子,孬小兒也在其中湊熱鬧。石砘兒從來不敢奢望得到人們的尊重,此時受寵若驚,惶惶然環(huán)顧左右,手腳無措,連鍋底灰也掩蓋不住一臉囧相。
“還沒有看清大俠真面目就拜師,那哪兒行啊!”說話的是堂嫂,受桂蘭之托上前解圍。她邊說邊隨手端起一碗酒潑在新郎臉上,扯下自己的頭巾摸把兩下,“大伙兒都認清了再磕頭拜師,以后別家找錯了人。”
經堂嫂一沖一擦,新郎官的麻臉暴露無遺。但倉促間她沒給弄干凈,麻坑窩里還殘留著斑斑點點的黑灰。孬小兒首先發(fā)現了新大路,跳起來叫道:“大花臉,戲臺上的大花臉!…我姐夫是個花臉俠!”
麻子最忌諱“麻”字。當年“麻客”替代“麻小子”,只讓他欣慰了一陣子,很快就生厭了,如果誰敢當面叫他一聲“麻客”,肯定會挨一頓好揍。花臉俠這個名頭讓石砘兒感到舒服,也立即得到崇拜者的呼應:“請花臉大俠坐好,受弟子一拜。”大、小舅子們積極捧場,立即并起四張八仙桌,放上一把太師椅,擁簇石砘兒登臺接受集體拜師禮。
“慢!”石砘兒從慌亂中清醒過來,立即有了主意,“請諸位起來,咱們弟兄初次見面,一邊喝酒一邊拉拉呱,先相互認識一下,再行拜師禮不遲。”
“言之有理。”風來火附和說。
四張桌子拼湊成一席大宴,推石砘兒上座。石砘兒拉風來火坐在身邊。作為主席,石砘兒挨個敬酒,聽在座各位自報家門,然后直截了當的說:“諸位給我陳五穡這么大的面子,本人感激不盡。但我就會這么兩下子,實在不敢收徒教授功夫。在下沒資格做師傅,但有誠意做朋友。來,同干一碗!”
“慢!”風來火拉他坐下,“剛才孬小兒稱老兄長鞭大俠,想必鞭技了得;又有人說你拿石子投野兔,彈不虛發(fā),梁山好漢沒羽箭張清也不過如此。這些我沒看見。但我親身領略了您的神力,見識了雜技般的拋接重物表演,真是大開眼界。更令人贊嘆的是,你最后不經意地擲斷棗枝,堪比《連環(huán)套》里的金鏢黃三泰。您單拿這一招秘籍進行傳授,就夠我們受用一輩子了。”
石砘兒敏感地發(fā)覺,眾人眼里充滿了敬慕,對他臉上的麻子竟然視而不見。他的自信油然而生。“這好說,眼下就可以告訴大家。”石砘兒爽朗地說。當年他一個人在大沙河投坷垃攆兔子,遇見一位年輕和尚,告訴他一種飛鏢修煉方法:就地收攏一堆沙土,拿高粱稈兒當作金鏢往上投。當練到高粱桿兒扎進沙堆一扎深時,就把茅草根捆成捆,代替沙堆。開始捆得松一些,隨著高粱桿越扎越深,就把茅草根往瓷實里捆。到了這個階段,就可以找個木墩子畫上箭靶,開始力道和準頭一起練,拋擲的距離也要一步步拉開。練到爐火純青,輕飄飄的高粱桿兒,拿在手里就變成沉甸甸的金標了。說到這里,石砘兒拈起一根筷子,隨手擲去,硬生生地扎進五步外的樹干上,孬小兒用盡吃奶的力氣才拔出來。眾人看傻了。
“這得練多少年啊?”風來火開口問道。
“我從七歲開始練,到現在也沒停下過。”石砘兒說,“小時候在大沙河放羊,堆個沙堆一練就是一整天,只有在羊群走遠時,才跑去用坷垃把它投回來。這么說吧,我家年年種三畝高粱,截下來的細高粱桿兒除了穿篦子編拍子,剩下的都被我用光了。功力就是功夫,沒啥秘籍。習武者沒有不練射箭的,何止千萬,細數起來,也只有趙子龍、小李廣花榮等為數不多的人,能夠百步穿楊、百發(fā)百中。功夫不到,用心不專,就練不成高人一籌的技藝。”
眾人面面相覷,都在掂量自己有沒有恒心習練這項技藝。風來火說,師傅領進門,修煉在個人,既然花臉俠說出了秘籍,不管練不練,這師都得拜了。石砘兒說,當初和尚給他說完就走了,到現在也不知道是誰。既然這秘籍不是拜師得來的,傳承也就無須拜師了。“弟兄們學藝心切,本人難以勝任,只好推舉一位武師,來回報大家的盛情了。”
“誰?”
“我二叔陳天雷。”
“賽周倉?…聽說他不收徒弟,能答應嗎?”
“包在我身上。”
老堤廟里的關二爺,左手拈髯,右手擎書,擺出一派儒將風范。關平和周倉,一個捧著漢壽亭侯金印,一個手握青龍偃月刀,分列兩旁侍候。金印不是真金的,是用黃布包著的一塊半頭磚。而這把青龍偃月刀,則是用生鐵塊摻著熟鐵條,冶煉鍛打成形的,重62斤。它雖然不是用鑌鐵打就的,也比關公刀輕了20斤,但它不是傳說,而是戳在當地的真材實料。老堤廟前的小廣場,是個習武的場地,這把大刀就成了歷代桃花堤人練習臂力的器材。只有一個人把大刀當成兵器,那就是陳天雷。陳天雷敬仰關老爺,更佩服周倉。你想啊,關公騎著赤兔馬跑,而周倉就得扛著82斤的大刀緊隨其后,負重奔走,沒有神力,哪能勝任?為練就周倉的神力,陳天雷下足了功夫。陳家老宅緊挨著老堤廟,他每次進出家門,總要先到廟里雙手握住刀桿做推舉動作,十幾年從不間斷,從開始的一兩下增加到一百多下,連大氣都不喘。大刀的份量在他手里變得像紅纓槍一樣,舞動起來得心應手,能一口氣旋動十來個“胸花”和“背花”。童試那會兒,陳天雷的耍大刀拔得頭籌。以后每一次鄉(xiāng)試,他的拳術和大刀都力壓群雄,人送綽號賽周倉。但他的騎射功夫略遜一籌,且沒有因為偏科而獲得加分,參加幾次武舉考試都無功而返。這些年洋槍興起,功夫在兩軍對陣中作用下降,武舉人在綠營中也不再吃香。因此,武舉、武秀才賦閑在家者不在少數,教授徒弟、看家護院就成了他們的歸宿。賽周倉武考取士的愿望涼了半截,但追求高深功夫的心結沒變。他擯棄騎射,堅持耍大刀和習練硬功。因年景不好,盜匪抬頭,他接受村民推舉,主持本村青苗會,并和沙姑集等鄰村組成聯(lián)莊會,維護地方安寧。早年間,陳天雷曾跑到禹城丁家寺,從心證和尚那里學到金鐘罩的法門,但在家族壓力下,他不得不全力應試武考,博取功名,金鐘罩功夫就被耽擱下來,一直心存遺憾。放棄武考后,他又重新?lián)炱鸾痃娬郑⒆冯S心證和尚,接受指導,功力大增。他相信中國功夫天下無敵,下決心練成刀槍不入的硬功,來對抗時下談虎色變的洋槍。為避免分心,除給護青隊員點撥點撥技藝外,他不收徒弟,習練金鐘罩時總是避開眾人。只有一個人除外,他就是侄兒麻三兒,大名陳五全。金鐘罩的最佳習練時機是童子功。陳天雷已經娶妻生子,他擔心自己不能修成正果,于是把最后的希望壓在年幼的侄子身上。麻三兒在二叔的指導下,從練精化氣打基礎開始,拳術、大刀、硬功都是一步一個腳印的練,功力比同齡孩子高出一大截,人稱小周倉。周倉是叔侄二人心目中的神。在后來的義和團運動中,別的弟兄都要輪換請好幾位大神附體,五花八門,只有他倆就請這么一個周倉。這是后話。
陳天雷閉門苦練,為人低調,平時輕易不出門趕場子以武會友。但有一個場合是非去不可的,就是慶祝田保廂的生日。每到這天,沙姑集武者云集,其中大多是田保廂的徒弟,以及徒弟的徒弟。他們都要玩一趟架子、露一手絕活,或是通過對練比武,來向師傅回報自己練功的最新進展。陳天雷是田保廂的梅花拳高足,他的亮相,歷來都是壓軸戲,被習武者津津樂道。風來火早就風聞賽周倉的大名,但聽說凡是前去拜師的人都吃了閉門羹,所以自己連想都沒敢想。今天聽到花臉俠打包票,喜出望外,撤宴后當即決定隨他來到桃花堤。
石砘兒從小跟二叔練基本功,學啥像啥,手勤嘴甜,很得賽周倉的喜愛。自得天花以后,他忽然變得孤僻沉默,不敢見人,連下場子練武也叫他不動了。賽周倉極是心疼,因此也就處處護著他。賽周倉是個講究仁義和武德的人,歷來對人禮讓三分,比武時總是遵循師教,點到為止。即使遇到出手兇狠、死纏爛打的對手,也只是將其輕輕撂倒,避免重摔。但是,他要是發(fā)現誰欺負石砘兒,追到哪兒也要把這小子抓住,讓石砘兒踢兩個腚刮子解解氣才放走。他想通過自己的幫助,讓受了傷的侄子活得有尊嚴、有面子。賽周倉護犢子在當地出了名,倒是沒人敢招惹麻臉石砘兒了,但石砘兒自己依然自卑如故,不敢融入鄉(xiāng)間人群。這次,賽周倉見侄子身后跟來一群追隨者,他也忽然變得言談自如、舉止大方,心下大喜,破例答應了侄子的請求。不過他提出三個條件:進場不在教,授藝不收徒,練兵不領軍。意思是,可進武場習武,不進文場信教;可教授武藝,但不以師徒相稱,更不接受拜師禮;可以幫忙練兵,但不上陣領兵打仗。“大家知道,陳某是個武生員,是歷來不和教門來往的。我侄子既然答應了,我是不能駁回的;也只有我侄子這個面子,換個不管什么人出面,我都不會出山的。”他最后強調說。
從此以后,石砘兒一只腳踏進了鄉(xiāng)下男人社交圈。男人不看臉蛋看本事,沒人敢小看他這位花臉俠。他有了張飛、竇爾敦在戲臺上的自信。但是,在女人面前,石砘兒仍然抬不起頭來。直到有一天,發(fā)生了他和弟媳婦兒之間的緋聞,才讓他走出面子的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