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砘兒一連幾天被噩夢驚醒,開始發燒。柳婉兒以為是睡覺時蹬開了被子,被凍著了,連著熬星星草、白菜疙瘩湯給他喝下,并蒙上被子捂汗。村里人有個頭疼腦熱的,很少去看醫生,都是用老輩子傳下來的土辦法對付過去。要是釀成大病,有錢就抓幾副草藥,沒錢就硬撐著等死。女人很少說生了幾個孩子,而是說“養活”了幾個,因為生下來的孩子有一半多是養不活的。瘟疫就是無數生命的劊子手。寫到這里,我忽然悟出一個道理。過去的女人總是不停地生,一輩子要生上十幾胎,生育期內就沒有閑過,太辛苦、太殘酷了,現代人根本不能忍受也不可理喻。豈知人類的這種繁殖節奏,是一種適者生存之道,是用來對付天災人禍的法寶。就像魚類一樣,它們處于食物鏈底端,是眾多高等動物的獵食對象,連那位主張不殺生的佛祖,也不反對用魚肉給弟子們補充營養。魚們無力反抗,只好修煉出驚人的繁殖能力,充分利用地球上寬廣的水域,維持自己龐大的族群。我的這個不經之說,至少在災害頻仍、戰亂不斷的黃淮平原上,是站得住腳的。石砘兒出過幾身大汗,高燒漸退,本以為是好了,但發現臉上出現了一些深紅色斑。一夜之間,色斑被扁平的淺紅色痘點代替,并向全身擴散。這時,一條可怕的消息引起街談巷議:惡性瘟疫天花進村了!全村已有十大幾個孩子躺倒在炕上。柳婉兒害怕了。田保廂應邀連夜趕到陳家,發現石砘兒身上的痘疹開始腫脹,有的已變成水皰。他沉重地說,孩子得的是大天花,沒人能治好,就不要再延醫求藥了。
“無論后果咋樣兒,都是他的命。…大姐您要多多保重!”田保廂眼里含著淚水,始終不敢與柳婉兒對視,盡管她一直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村里已經死了三個,石砘兒身上的水皰也開始變成膿包。別的孩子到了這時會疼的滿炕打滾兒,哭叫不停,但石砘兒手里攥著母親的兩只繡花鞋,咬緊牙關硬是不哭不叫,只喊過兩聲娘三聲爹。婆婆害怕傳染給家人,把著屋門誰也不讓進,連石砘兒娘也不例外,就她一個人侍候病人。婆婆生過九個子女,只活下來四個。在她看來,孩子害病死去是再平常不過了,“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本是千古不變的正理兒。柳婉兒不想坐以待斃。人治不了的病,也許神仙能治。各路神仙無處不在,只有神不想管的事兒,沒有神管不了的事兒,只要誠心拜求,說不定哪位神仙動了惻隱之心,就把孩子的病治好了。給周邊幾個廟上香后,柳婉兒擔心這些小地方的神本事不大,鎮不住瘟神,決定進城向大廟里的神祈求。此時正趕上歷時半月的O城三月十五廟會,神仙們肯定都在廟里等著請受香火呢!小叔子天雷當天就把大嫂送到城郊三里鋪,留宿在她的堂妹家。堂妹的女婿叫范大生,是牲口販子,公公讓她帶上銀子,托范大生買頭叫驢。柳婉兒不知道丈夫是否考試完畢,便讓小叔子進城探聽消息,一再囑咐他不要透露石砘兒生病的事兒,以免影響丈夫的考試。
學政任期三年,期間要巡視各州縣,對所有秀才進行兩次測試,首次叫“歲考”。在O城這次歲考,除了四書五經、五言六韻等百年不變的科目外,又增加了策論,題目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題目一出,秀才們個個竊喜。因為這是一個老掉牙的題目,出自《論語?魏靈公》,輔導書里就載有明、清范文,人人背的滾瓜爛熟,稍加修改,盡心書寫就能過關了。前不久,柳一鐮卸任回鄉路徑省城,帶回一部魏源編著的《海國圖志》。陳天誠信手翻閱,頓覺耳目一新。柳一鐮見他感興趣,便詳細講解了魏源的經世致用學說,以及他的“師夷之長以制夷”主張,讓陳天誠大開眼界,留下深刻印象。此時,當他順利寫過破題、承題、起講、入手四個段落,開寫第五個段落起股時,忽然靈光一閃,現學現賣議論起國是來:“自英夷炮艦入侵以來,長毛造反,捻黨肆虐,我大清泱泱帝國,屢遭內憂外患,皆因國無利器是也…”他本想在后文中借題發揮,闡述一番“師夷之長以制夷”,怎奈知識膚淺,搜腸刮肚思索半日,再難深入。更要命的是,從起股開始,中股、后股、束股四個段落中,每股必須有兩段排比對偶的文字,合起來共八股,才稱得起八股文。而且,整篇八股文都要用孔、孟的口氣論說,格式嚴謹,字數固定,還不許偏離經注。這樣的問題和格式,只適合空泛議論、賣弄華麗辭藻,若想聯系實際、闡述獨到見解,就大受限制了。君知否,《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天演論》的譯者嚴復,還有變法維新領袖康有為,都是頂尖大學問家,卻都在科舉路上接連摔跟頭,弄個功名難上加難。我們不難揣摸,多半是他們天馬行空的才華,無法塞進八股文這個陳舊籮筐。陳天誠有點不自量,不免遭遇滑鐵盧。他好不容易理出一點思路,回頭還得重新考慮破題;后面的遣詞造句,須得句句斟酌、字字雕琢,排比對偶、平仄韻腳都得照顧到。聽報時時間已過大半,陳天誠開始發慌。其時禍不單行,他忽然感到心口一陣疼痛,不覺激出一身冷汗,立馬亂了方寸。在渾渾噩噩中,他終于打完了底稿。但是,離場時間到了。
清廷科考極重書法,一律采用蠅頭小楷,文章最后一遍書寫至關重要。陳天誠知道,他這篇草稿主考官看都不會看,就被扔垃圾筐里了。他更明白,這次歲考考砸的嚴重后果是什么。有句俗話說,叫花子怕狗咬,秀才怕歲考。歲考成績分六等。考一等者,附生補增生,增生補廩生。二等無升降,廩生停發補貼米。三四等及格,五六等由藍衫改著青衫,弄不好還會遭戒尺打手心,革去秀才功名。陳天誠已是增生,如果考個一等,就有資格進廩生了;如果文章作廢,肯定被打入末等。那就意味著,他從此就要與仕途絕緣了。
陳天誠走進一間酒鋪,要了碗老白干借酒澆愁,思量后果,愈加感到如天塌了一般。他失魂喪魄地走回寓所,被小嫂子攔住:“兄弟考完了?在家里吃頓飯吧。要不把你大哥找回來,陪你喝兩盅解解乏?”
“完啦,完啦,…兄弟我徹底完啦!”陳天誠踉踉蹌蹌走進自己屋里,一頭扎在炕上,只是長呼短嘆。小嫂子見他一身酒氣,神情大異往常,吃了一驚,猜到是考砸了。她沒敢再吱聲,只是給他脫下鞋子、蓋上被子,悄悄退出房門。吃過晚飯,小嫂子把擺在門外的雜貨攤收進屋里,再把今天的賬摟一遍,就已經鼓敲三更了。因丈夫多在這時歸宿,她沒有就寢,像往常一樣吹滅油燈,透過窗戶向外張望,等他回家。月光下,一個人影從窗前走過,長袍方巾,竟是秀才陳天誠!“這么晚啦,他要到哪兒去呢?難道他也…”小嫂子著實吃了一驚,天大的好奇心促使她要去看個明白。她麻利地把羊肚子白毛巾包在頭上,披上丈夫的灰布袍,又順手摸來一根棒槌,開始了有生以來第一次盯梢活動。她和柳婉兒是無話不談的閨蜜。柳婉兒出家后,一肚子苦水只向她一個人傾訴。她對煙鬼丈夫的滿腹怨氣,也只說給柳婉兒聽。兩人惺惺相惜,遂成莫逆。后來柳婉兒時來運轉,曾經的小女婿一變而成才貌出眾的男子漢,前途無量;而自己的男人卻在邪路上越陷越深,落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更令小嫂子擔心的是,煙鬼男人又把興趣轉向了更為刺激的賭博,說不定何時就有債主逼上門來。深夜的市井,除了煙館賭場窯子樓,再沒有什么場合好去,難道老實正派的陳天誠,也要去尋花問柳不成?讀書做官本是他唯一的希望,如果真的絕望了,就不是原來的他了,說不準會做出啥事兒來。…
圓月當空,在云間時隱時現。大街小巷、商鋪民房,間或鶴立雞群的樓堂廟宇,都在四圍城墻的懷抱中安然入夢。傳說城是大禹的父親鯀首創的,大洪水時期是作為避難所而修建的土圍子。后來爭戰頻仍,土圍子才演化成具有防御功能的城。O城的城墻是在明朝成化年間動工的,斷斷續續歷經一百五十余年,才建成眼下這個規模。城墻周長約760丈,高三丈,頂寬可供兩人并行。墻體系用三合土夯實而成,外砌青磚,四門筑有兩層箭樓,崇脊四角瓦頂,上有鳥獸雕塑。城門頂上設置垛口,配備了12門鐵鑄火炮。城的四角砌成了弧形,給人的感覺是個圓的,目的是為了減小洪水的沖擊力。建成后有一年黃河決口,整個小城就像是漂浮在汪洋中的大鱉。因此,一位家是南方籍的知縣,給它起了個別號叫黿城,因為有趣,漸漸地竟是叫響了。黿是鱉類中體型最大的一種,南方的江河中屢見不鮮。但本地人認為鱉就是王八,是憋屈蛋,就是老婆紅杏出墻的那種男人的代名詞,聽起來甚是不雅。因此,本地人總把黿城寫作圓城。鄉下人干脆畫個圓圈代表“圓”字,就成了O城。O城建成后,經受過幾次民眾抗稅和暴動,充分顯示出它的防御優勢。但是,最終沒能挺過太平軍的大炮的轟擊,致使全城陷落,知縣被殺,衙門被燒,一千多人喪命。城區東西方向只有一條中軸線,一條大街貫通東西兩座城門。南北方向按三條中軸線布局,南門和北門沒有設在正中間,而是分別開在東北和西南方向,俗稱扭頭門。城門內側,還筑起一道影壁墻。傳說O城設計者精通風水術,在城里擺下迷魂陣,讓妖魔鬼怪望而卻步。其科學解釋是,O城臨近大河故瀆,常年多刮西北風和東南風,這種別具一格的布局,大大減弱了風沙對城中的侵襲。
陳天誠沿著東升街往西走,迎面是一座青石牌坊,四柱三間五樓,石料考究,雕刻精細,是官家給柳婉兒的爺爺武進士立的功德坊。平時陳天誠每次經過坊下,都會情不自禁地駐足仰視。這不僅是因為牌坊是柳家的,而且是在他心里早就有了一個牌坊夢。立牌坊不是蓋樓房,有錢就能辦到,只有進入國子監讀書和獲得舉人以上功名的人,才能由官府出資立功名牌坊,而且有嚴格的等級限制。至于給寡婦立貞節牌坊,還有什么仁義慈善牌坊,州官府官都沒權決定,必須經皇帝審查恩準才行。私立牌坊以重罪論處,不被砍頭也得去充軍。陳天誠離自己的牌坊只差一步之遙,舉人頭銜就像一只在眼前忽來閃去的蝴蝶,時刻撩撥著他的欲望。因為讀書人只有通過鄉試取得舉人頭銜,才算獲得了一種永久性的功名,并可無限期參加禮部會試,去敲進士乃至狀元的門扉,一直到老死。比較現實的是,中舉之后就有了做官的資格和機會,也不再像秀才那樣被稱呼為先生,而是像所有官員一樣被稱為老爺。舉人家里可以掛牌匾,街上可以立牌坊,就算是光宗耀祖了。中舉的誘惑太大了,幾乎就是所有秀才們的唯一。但今天,陳天誠好像覺得這一切都與他無緣了,伸手拍拍石柱,頭也不回地穿門而過。走過一處大宅院,出現一座香煙繚繞的龍王廟。廟里供奉著人身龍首的泥塑像,壁上繪有龍神治水故事。壁畫表現的是,一龍騰躍云間,人喜畜肥禾苗壯;九龍趴窩睡覺,人愁畜瘦禾苗蔫。魯西十年九旱,成也龍王,敗也龍王,老百姓把希望和怨氣都傾注在龍王身上。龍王廟處處可見,但都比不上O城的上檔次。陳天誠認為,這座龍王廟是O城眾多廟宇中最富哲理的一個。不過今夜他似乎無心于此,看都沒看便匆匆走過。走過灶君廟、土地廟,來到大十字街。左轉是木料市場、魯班廟,右轉則沿街直通北門。在大十字街口四角,各置放一個鼓形石墩,重達兩千斤,是用來防止車輛拐彎時沖撞店鋪的,人稱“四大金剛”。陳天誠在這里略顯猶豫,拐彎往南走了幾步,又決然轉過身來,大步向西,直接進入文廟街。文廟街是O城的中心地帶,右有文廟,左有城隍,中間隔著一個交易市場。每天早晨,這里都有柴炭交易;逢集則進行棉花買賣,故稱棉花市場。街市中段有兩座木牌坊對峙而立,分別題刻“金聲玉振”和“萬古流芳”對聯。牌坊斗拱托檐,頂置魚脊彩釉筒瓦,構建精致。兩個牌坊之間的路北,大迎壁墻當街而立。迎壁墻由雕磚貼面,陰面中央浮雕蟠龍,四角飾有飛禽走獸。陽面有斗大的磚雕“文明”二字,正沖著文明街。一座飛檐隆脊的小瓦房,赫然屹立在大迎壁墻頂上,文昌君龍袍山冠,端坐其中,一派帝王氣象,每年二月初三,在此接受官辦祭典。整個大迎壁墻從上到下全經彩釉描繪,精美華麗,堪稱一件大型藝術品。這些都是陳天誠鑒賞過多遍的,今夜他無心瀏覽,匆匆穿過廣場,直奔文廟。
“他究竟要去做啥呢?”小嫂子不暇思索,也尾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