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過后,老譚坑里還漂著冰碴子,露出水面的臥水橋就成了三、五里之間東來西往的唯一通道。這天朔風勁吹、陰云密布,還不到掌燈時分就已經黑天了,行人稀少。這時,一人騎著毛驢來到臥水橋頭,跳下地來牽驢過橋。突然,從橋頭蘆葦叢中鉆出一高一矮兩個劫道的,大喝一聲,分別舉起釘耙和鏟茅草用的長把平鏟,(大概是效仿豬八戒和沙和尚)架在當道:“留下毛驢和銀錢,放你囫圇走過關!”來人十份鎮靜,把肩上的褡褳搭在驢背上,直接把韁繩遞過去說:“你倆運氣不佳,褡褳里沒有銀子,只剩下幾十枚制錢了,自己掏吧!”然后背著手從他們面前走過。高個兒牽住毛驢就走,矬子去掏褡褳,忽聽那人說:“毛驢懷著驢騾胎,要好好照顧它!”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去。兩個賊大喜,隨即爭吵起來,高個兒說他要草驢和制錢,等下了騾駒兒給矮子;矮子說,你想的倒美,草驢還會生騾子,那樣草驢銅錢和驢騾你都有了。“要草驢就不能再要錢,隨你挑。”…兩人邊走邊討價還價,忽聽“叮鈴、叮鈴”的響聲由遠及近。他們發現財神又來了,隨即牽驢到蘆葦深處,把兩簇蘆葦絞纏起來,用韁繩捆緊。矮子怕驢叫喚,情急之間從長褲腰帶上撕下一截布拉條兒纏住驢嘴,提上家伙回到臥水橋頭,如法炮制。
這位趕驢的倒霉蛋也很聽話。他將韁繩繞在驢脖子上,指一指搭在驢背上的口袋和一只小木箱,意思是說,財物都在里面,拿去吧,然后背著手一聲不哼地朝前走去。高個兒剛要上前抓韁繩,不想這驢昂首嘶鳴,并一躍跳下橋頭,把他撞了個趔趄。矮子伸手去抓驢尾巴,迎面挨了一蹄子,“哎呀”一聲倒在水洼里。高個子不敢去追驢,上前扶住掙扎著爬起來的哥們兒說,他看見驢蹄子上方長著一圈白毛,好像是沙姑集玄指手的坐騎,有名叫雪蹄四郎,能用蹄子點穴,你沒有中招吧?搖晃著站起來的矮子一聽這話,立馬像挨了一記重拳似得摔倒在地:“哎喲,我被點穴啦!”
雪蹄四郎的主人就是田保廂。后來通過一場不可思議的婚姻,他那位曾經的未婚妻柳婉兒,成了他的親家。在老陳家的親友圈里,田保廂是一位傳奇人物。他的本領和事跡,由于傳說的隨意性而被放大,這正好說明了他在當地鄉民心目中的地位。自打永久地被剝奪了鄉試資格以后,田保廂的夢想從將軍轉向名醫。在繼承家學的基礎上,他在直、魯、豫、晉一帶搖鈴行醫,遍訪各地名醫奇士,搜求醫案偏方,再對照醫藥典籍進行深入研究,醫術日臻精妙。特別是在治瘡和接骨這樣的外科手術方面,堪稱神醫。由于對人體結構、脈絡穴道了如指掌,他的點穴功夫十分了得,無人能及,人送綽號玄指手。在技擊對抗中,玄指手很少使用點穴術,多數情況下,只有在給人接骨、正骨時,才用點穴術致患者肢體局部或全身麻醉,使其減輕或失去疼痛感。和許多郎中一樣,田保廂起初看病開方,是先從家人和鄰居親友開始的,當然不會收錢。后來口口相傳有了名氣,慕名而來的人多了,他就訂下幾條規矩:對鰥寡孤獨、殘障患者、無地少地貧苦人家,以及玩拳習武之人,開方贈藥分文不取,并回避飯時;遇到殷實人家,趕上飯時就吃飯,不喝酒。當地年輕人熱衷玩拳習武,傷筋動骨在所難免,對玄指手就格外敬重。習武人群中良莠混雜,有的一心考科舉,有的看青護院,有的是兵痞,還有的進了教門。至于攔路劫道當土匪的那號人,多半都是練過兩下子的。田保廂的行醫態度是有治無類,頗有人道主義味道。他把形形色色來路的求醫者都看作一種人,那就是患者,來者不拒,一視同仁,因此很有些人緣。他的雪蹄四郎也丟失過,總會被送回來。
“我的驢被搶了,你的驢怎么漏網了呢?這世道太不公平了吧!”田保廂跟在驢后頭趕路,忽聽有人說道。
田保廂吃了一驚,繼而覺著聲音耳熟。他緊走兩步,見一人避在道旁讓路,驚喜地叫道:“這不是縣太爺楊大人嗎?我是沙姑集的田保廂。”說著就要下跪磕頭,被縣太爺一把拉住。
“你就是那位制服淮軍頭目的武秀才?高了,壯了,整個人大了一圍,我可是一下子認不得了。敝人正是楊辛正,你怎么一眼就確定是我呢?”
“大人救過在下的命,您的音容笑貌時刻裝在我的心里,聽到您的第一句話就猜到了七、八成。…大人,您怎么孤身一人在這大沙河里走夜路啊?”
“唉,說來話長,咱們邊走邊說吧!”
這是楊辛正第二次來O城上任。清朝實行“官缺”制度,類似于崗位編制。全國州縣一級的官缺分為最要缺、要缺、中缺和簡缺四等,用“沖、繁、疲、難”四字標簽來標識。“沖”代表地理位置重要,“繁”代表政務繁雜,“疲”代表賦稅多有拖欠,“難”代表民俗刁悍、盜案命案頻發。四字全占為最要缺,占三字者為要缺,占兩字為中缺,只占一字或一字也不占的為簡缺。楊辛正第一次來O城任職,正值剿捻,O城地處征戰要沖,被貼上全部四張標簽,定為最要缺。吏部因他是正途進士出身,年輕有為,隨即安排到O城,有委以重任、重點栽培之意。第二次任O城知縣是兩年前,此時O城已經摘下“沖”字牌,但“疲”、“難”二字嚴重。特別是由于天災不斷,稅賦催繳十分困難。因此,O城仍然戴著“最要缺”的帽子。這次他不是被吏部委任的,而是由本省督撫根據資歷和能力題報調補的。表面上,體現了督撫對楊進士的重用,實際上另有隱情。因為O城又窮又亂,在這里撈錢很費勁,弄不好還會因交不上國稅而丟掉烏沙。歷來朝庭交給縣官的主要任務就是收繳稅賦,收不來稅賦還要你干什么?俗話說“千里做官,為的吃穿”,做知縣撈不到錢誰還肯干?前任知縣因稅收不力被調離了,后來先后物色了兩位接替者,又都通過重金行賄改派他任。楊辛正祖上為官清正,家教嚴謹,本人又熟讀經史、尊崇孔孟之道,少小即立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遠大志向。踏上仕途后,他努力踐行親民為民的路線,得到百姓的好評,但不為腐敗官場所容,一直得不到升遷。由于他出身進士又沒有過錯,就不得不安排一個說得過去的官缺。于是乎,O城就成了總督給他的最適合的去處。為擺脫國弱民窮的境地,清廷正在緊鑼密鼓地推行新政,開礦山,造機器,引進堅船利炮,走所謂“師夷之長以制夷”的自強之路,后人稱之曰“洋務運動”。楊辛正血氣方剛,是新政的擁護者。但辦洋務畢竟是少數人的事兒,成千上萬的進士舉子,仍然在傳統的仕途宦海中沉浮,能撈到一個七品州縣芝麻官,也算沒有辜負十年寒窗苦讀,而且還有機會發財致富。
楊辛正沒想在O城發財。他在這里的抱負也不大,在任期間能讓這里的百姓有口飯吃,不去逃荒、造反、當土匪就行了。為防止黃河決口帶來的滅頂之災,他多次上書,請求加固黃河大堤;并組織各鄉分段維護衛河堤堰。縣城成立了買蝗局,專門收購蝗蟲,一斤蝗蟲可換十個制錢,男女老少捕蝗熱情高漲,使蟲災得到及時控制。對于發生最頻繁的旱災,以及對農田破壞極大的風災,這位芝麻官就回天乏術了,只有動員鄉紳出面捐建義倉,以備災年賑濟之需。除了天災,就是人禍。人禍莫大于衙門征繳田賦。縣令聘有征解田賦的胥吏,叫房書、柜書,其下有眾多的里書,劃片分管所屬村鎮。O城歷任縣官征解田賦多用兩種形式:即官征官解和書征書解。官征官解是由地方官親自掌管田賦的征收和上解,盈虧都是自己的。而書證書解,則是地方官把征收指標包給房書,自己穩拿收益,再由房書分解下包給里書。里書都沒有薪水,正道的收入來自土地交易過戶手續費。但他們掌握著稅收耕地資源,世代相傳,經常伙同皂吏勒索鄉民,中飽私囊。每年的上忙、下忙兩個征繳田賦時間段,吏役們每天攜帶枷鎖下鄉催繳,農戶最怕的就是欠稅被抓。這里民風強悍而好武,不甘坐以待斃,持械抗稅的事件時有發生。一旦有人揭竿而起,便會得到遍地響應,楊泰、宋景詩起義就是這樣坐大的。
楊縣令對O城的鄉情民風有深刻的了解,為避免書吏承包層層加碼坑害百姓,他采取官征官解的方式,親自主持征解田賦。別的縣官為保前程和便于搜刮民財,多采取有災瞞報或重災輕報。他反其道而行之,有災必報,而且親自下鄉驗證,寧重勿輕。每遇災荒,朝廷很少下旨免征田賦,總是批示緩征,年景少有好轉,百姓就得補繳欠稅。楊辛正也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一條錦囊妙計,就是一個“拖”子。O城縣已經拖欠兩年上解銀兩,農戶中拖欠三、四年地丁銀的大有人在。拖到何時為止呢?清廷有個規定,前任去職、新知縣到任時,可蠲免所欠稅賦一半。楊縣令心里有底,即使自己被罷免,還可以給本縣減輕負擔呢!再者,如遇大的災荒,說不定累年欠稅會得到全部豁免。他的“拖”字訣暫時應付了上邊,也安撫了下邊,卻使得自己的烏紗帽搖搖欲墜。
O城縣令年薪45兩紋銀,另加1000兩養廉銀。因為是個“苦缺”,每年額外發給津貼銀2600兩。作為職務收入,這筆錢也不少了。因為當時一位私塾教師,一年能拿到六、七兩銀子就算不錯了。但實際情況是,當時的縣官就像是位個體老板,他的財政管理是公私不分家的。這些錢除補貼家用外,還要負擔所謂的“因公雜支”,就是辦公費用,如幕友與長隨(跟班)的報酬、填補錢糧“虧空”、官員過路應酬以及送禮等等。其他幾項還好辦,最令楊辛正頭疼的就是給省、府上司送禮。送禮名目繁多,新官上任要送“履新禮”,逢年過節送“節敬”,祝壽(包括父母)送“壽敬”,遇有婚喪送“喜敬”和“喪敬”,子弟進學送“學敬”,夏天送“冰敬”,冬天送“碳敬”,…不一而足。至于禮物份量,那是多多益善、上不封頂,只少也得百兩紋銀,再少就拿不出手了。收受禮物是官員的一項重要收入來源,雖無規定,卻已約定俗成,叫做常例,也稱為規費。如果一位官員除了收禮之外再沒有其他貪污行為,就被視為清官了。諺云“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說的就是這檔子事兒。當然也有例外,如遇權力、派系斗爭,收受重禮就會被爆料作為罪狀了。史家把這種送禮行為稱為陋規,筆伐不已。遺憾的是,這種陋規在以后的中國近代史上屢禁不止,以致泛濫成災,遺患到本世紀。縣官們從哪兒弄錢維持如此大的開銷呢?上行下效,他也照收常例錢。鄉紳覲見縣令,出手就得五十兩,稱為“參費”;履新、節、壽,更是一樣都不能少。另外還有什么訟費、呈戳費等等。但一縣父母官的財源,主要還是來自田賦浮收。所謂浮收,就是在規定的每畝稅額之上再增收一部分。康熙51年,清廷曾宣布“滋生人丁,永不加賦”,并按當時的人口數量,把人頭稅并入到地畝稅固定下來,合稱地丁銀,但允許加征“火耗”。火耗,就是把收繳的碎銀熔化重鑄為上解銀錠的消耗。加征的“火耗”大于實際“火耗”,差額就歸官員了。火耗失去了它的本來面目,而且越來越重,成了稅收附加的代名詞。光緒年間,O城需上解的田賦定額,包括正賦和附加,共約4萬兩。在此基數上,知縣再添一萬兩或更多包給書吏。書吏再加碼向四鄉書手轉包。經過層層轉包加碼,落到百姓頭上就接近翻番了。州縣官吏增加浮收還有一種方式,就是提高白銀與制錢的比例。官府按白銀收繳,百姓用制錢支付。道光初年,官價一兩白銀兌換一吊,就是1000枚制錢;鴉片戰爭后,由于鴉片輸入,白銀大量外流,銀價猛漲。到了咸豐以后,一兩白銀竟可兌換制錢2300枚了。收稅時,縣吏把一兩白銀的價碼訂到4000枚以上,浮收的錢就有了。如果一位縣吏按正常規矩加碼,不再刻意勒索,就算是廉吏。但這樣的廉吏少之又少,苛收、勒索已是他們的家常便飯。
楊辛正事必躬親,沒有聘請錢糧、刑名兩大師爺,而是由他和縣尉來分兼,每年可減少開支千余兩。出入不坐轎子,以毛驢代步,由老家跟來的一位老仆打整毛驢,又省去了轎夫和長隨的工食費。該送的常例錢,他遵守規矩,一項不拉;不過送去的不是現銀,而是一張親筆欠條,上面還錄寫著朝庭緩征田賦的條文。他的做法在同僚間傳為笑談,也加深了上司對他的壞印象,不過暫時還無大礙。最不好對付的是四鄉里書。里書往往父子師徒相傳,憑借對當地文書、征繳田賦資料的壟斷,和衙門吏役結成聯盟,掌控地方實權,架空、挾制外來縣官,以致拉他同流合污,營私舞弊,勒索百姓。民間有“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之說,老百姓“不怕縣官,就怕現管”,指的就是這一幫子人。楊辛正心系百姓,禁止吏役用脅迫手段催繳田賦,甚至把鄉紳的晉見禮金也變作賑災捐款,阻塞了吏役的生財之道,引起他們的憤懣,漸漸不聽招呼,怠于用事。今天老仆偶感風寒,楊縣令只好只身騎驢下鄉。
“我本來是去沙東鄉勸諭捐建義倉的,沒成想半路遇到一位老太太上墳,哭訴冤情,好不傷心。”兩人走在去沙姑集的路上,楊辛正說,“本縣不得不問,又去暗地私訪,替她寫下一紙訴狀,不想這天就黑了下來。”
“老太告誰的狀?”
“馬堂鋪馬圖豪。”
“大人您遇到麻煩了。”田保廂說,“馬圖豪有八百畝地和多家作坊,是沙東鄉的頭等大戶。他有兩個老婆,養活了五個兒子四個閨女,算得上財丁兩旺。只是此公為富不仁,包攬詞訟、欺行霸市的事兒都做得出來,他家的大片田地都是趁人之危耍盡手段弄來的。聽說他連窩贓通匪的勾當都敢干,府縣衙門都有他的親友做事兒,在這窮鄉僻壤,馬圖豪就算得上手眼通天了。告他狀的人沒有一個贏過,反落得家破人亡。…大人可要小心點。”
“誰叫我做的是‘父母官’呢?訴狀是我給他寫的,本官是非審不可了,到時你去看熱鬧吧!”
楊辛正繼續他的勸募義捐之旅,下一站要到古渡鎮去找崔武舉,希望他能帶個頭。田保廂極力要求為其牽驢墜蹬。他的理由頗有說服力:“行醫行醫,就是要到處行走。每到一地,你辦你的公,我行我的醫。這一代鄉紳我都熟悉,說不定還能給大人幫點忙呢!”
“好吧,你和毛驢的工食費由我開支。”楊辛正說。
“在下每天晉見大人,不掏參費就夠便宜了,還能讓您破費嗎?”田保廂撫摸著毛驢說,“雪蹄四郎啊,你能為縣令大人代步,恐怕是少有的幸運了,你還得感謝那兩位劫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