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硯走后的第十日，檐角的冰棱終于開始往下滴水。長楹提著木桶去河邊洗衣，腳下的凍土被踩得咯吱響，混著雪水匯成細流，順著石階往河里淌。

“楹丫頭，你哥走啦？“隔壁的王婆婆挎著竹籃路過，籃子里裝著剛挖的薺菜，綠得發亮。長楹直起身應道：“嗯，初五走的，說要趕在書院開課前溫習功課?！?

王婆婆蹲下來幫她把木桶往水邊挪了挪：“你哥是個有出息的，二月考童生，定能中?！伴L楹抿嘴笑，指尖浸在水里卻不覺得冷——因為心里的希望之火在燃燒。

正搓著衣裳，忽聽見遠處傳來喧嘩。幾個半大的孩子舉著樹枝追打，驚得水鳥撲棱棱飛起。長楹抬頭看，見是二叔家的幾個孩子，領頭的是二叔的小兒子長松，他手里還攥著塊石頭，正往水里扔。

“長松，別胡鬧！“她揚聲喊。長松回頭看見她，吐了吐舌頭：“我哥說，等三叔蓋了新房，就把你家后山的地占了。“

長楹手里的棒槌頓了頓。這幾日總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說顧家大房得了銀子就翻臉，連自家人都不認。她把濕衣裳往木桶里按，水花濺起來打在褲腳上：“我家的地，有族長立的文書，誰也搶不走?！?

長松被她眼里的勁嚇住，拉著伙伴們跑了。長楹望著他們的背影，忽然想起哥哥臨走前塞給她的紙條。她摸了摸荷包，硬挺的紙片硌著掌心，像塊小小的石頭。

回家時路過私塾，聽見里頭傳來朗朗書聲。先生的侄子正在教蒙童念書，“人之初，性本善“的調子飄出來，混著院墻外的桃花香。長楹站定聽了片刻，想起自己藏在柜里的功課，腳步不由得快了些。

秦素素正在曬臘肉，見女兒回來，拍了拍圍裙上的鹽粒：“剛鎮上捎信來，說女子學院的招考告示貼出來了，三月初一考?！伴L楹心里一跳，手里的木桶差點脫手：“娘，我能行嗎？“

“怎么不行？“秦素素把最后一塊臘肉掛好，“你哥臨走前把你的功課都看過了，說考學院夠了，秦素素笑著說道?！八罘孔撸拔抑罅穗u蛋，先吃點有力氣溫書?！?

長楹捧著熱雞蛋，坐在西廂房的書桌前。陽光透過窗欞落在書頁上，“學而時習之“幾個字被照得發亮。她拿出哥哥整理的筆記，字跡依舊遒勁，在“溫故而知新“旁邊，還有行小字：“楹妹聰慧，用心便成?！?

窗外的銅鈴被風拂得輕響，她突然覺得，這個春天好像真的不一樣了。

二月初二，龍抬頭。長楹一早起來就看見爹在院里磨鐮刀，刀刃在晨光里閃著亮。“爹，這就準備春耕了？“她端著水盆出來，看見顧大郎把鐮刀往腰上一別：“去給你哥送些吃的，順便看看考場，鐮刀幫你娘磨好，我們回來了再給田翻土?！?

秦素素從屋里出來，手里提著個藍布包：“里頭有二十個白面饅頭，還有你哥愛吃的腌蘿卜。“她把包遞給長楹，“路上當心，考場在縣城文廟，別走錯了?！?

長楹接過包袱，心里有些發緊張。她長這么大還沒去過縣城呢！只聽哥哥說過，趁這次好好看看，聽哥哥說，那里的街道比鎮上寬三倍，有兩層樓的茶館，還有賣胭脂水粉的鋪子。顧大郎看出她的緊張，摸了摸她的頭：“先坐牛車去鎮上，再轉坐馬車去縣里，顧大郎回頭對秦素素說，這幾天我們就不回來，家里得你一個人照看了?！?

“沒事放心，家里有我，道是楹兒你得看著點”！“知道的顧大顧回道”。

牛車在土路上顛簸了一會兒就到鎮上，又轉坐馬車兩個時辰才到縣城。

長楹扒著車簾往外看，果然見著高樓，掛著“悅來客?！暗幕献?，門口拴著幾匹高頭大馬。顧大郎把她帶到文廟附近：“說到先找找你哥，再找個客棧住下?！?

文廟前早就擠滿了人，都是來考童生的學子，穿著長衫，手里捧著書。長楹在人群里找了半天，才看見長硯——他正站在一棵老槐樹下，和一個穿青布袍的書生說話，側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清瘦。

“哥！“她喊著跑過去。長硯回頭看見她，眼睛亮了亮：“你怎么來了？“長楹把包袱遞給他：“娘給你帶的饅頭，還有爹在后面我們來看看考場?！?

那青布袍書生笑著作揖：“這位便是令妹？果然靈氣?！伴L硯介紹道：“這是我同窗，姓周，也是來考試的。“周書生向顧大郎作揖問好，見過顧伯伯，見過顧妹妹?！?

見完禮周書生就去找自己的家人去了。

和哥哥談完話，她往考場里望了望，朱紅大門緊閉，門口站著兩個戴帽的差役，手里握著水火棍。長硯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明日就在這里進考場，要考三天呢?！?

“緊張嗎？“長楹小聲問。長硯笑了笑，指尖捏著書角：“有點，但先生說，把平日的本事拿出來就行?！八麖膽牙锾统鰝€紙包，“這是給你買的筆墨，女子學院考試要用的?！?

紙包里是兩支小楷筆，還有一方松煙墨，比她平日用的好上十倍。長楹捏著筆桿，突然想起自己枕下的功課，臉頰有些發燙：“我還沒好好看呢?！?

“不急，“長硯拍了拍她的背，“你這么聰明，定能考上?！八戳丝慈疹^，“我先進去，你和爹爹先去客棧等我，考完我們一起回家?！?

長楹和爹爹往回走，聽見身后周書生問：“令妹也要上學？“長硯的聲音傳來：“嗯，她想去女子學院學算學，將來想自己開店管賬?！?

風把他們的話吹得有些散，但長楹聽得真切。她摸了摸懷里的筆墨，腳步輕快起來。道旁的柳樹發了新芽，嫩黃的芽苞沾著陽光，像撒了把碎金子。

長硯考完童生試回來已經有三日了，這日長楹正在院里翻曬藥材。秦素素從鎮上趕集回來，手里的籃子還沒放下就喊：“中了！你哥中了童生！“

長楹手里的藥鏟“當啷“掉在地上，撲過去抓住娘的胳膊：“真的？“秦素素抹著眼淚笑：“鎮上貼了榜單，你哥排第三呢！先生說，這是咱村頭一個中童生的！“

顧大郎從屋里出來，激動的手腳都有些抖。

聽到消息的王婆婆送來了新蒸的饅頭，族中大伯送來一刀肉和一擔面，說要給長硯補補身子。

正熱鬧著，李氏帶著二嬸周氏來了。秦素素趕緊讓坐，長楹給她們倒了熱茶。李氏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說：“長硯中了童生，是大喜事，按規矩，得請全族吃酒。“

顧大郎正在和族中大伯聊聊，說顧家這一代比他們那一代有出息，聽聞母親的話顧大郎回頭道：“應該的，過幾日就辦。“李氏又說：“還有，你家得了銀子，是不是該分點給二房？你三弟要蓋房娶媳婦，正是用錢的時候。“

院里的笑聲頓時停了。長楹攥緊了拳頭，見爹要說話，搶先開口：“奶，我家那有銀子給二叔三叔，當初爹被狼咬傷了腿，欠了的藥錢，現在都未還清呢?！?

周氏在一旁陰陽怪氣：“中了童生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后你倆個弟弟也一樣能考中，這點銀子還在乎？長楹正要反駁，被秦素素拉住。

“娘”往李氏碗里添了些蜜餞：“娘，三弟蓋房的事，我們記著。等孩子爹再好些，在上山找些獵物，到時給你們湊些?！?

李氏見她松口，臉色緩了些：“這還差不多。“她又說了幾句場面話，才帶著周氏走了。王婆婆看著她們的背影，啐了口：“真是得寸進尺?！?

顧大郎沉著臉說：“別理她們?！八L楹手里塞了塊糖，“你哥中了童生，你也得加把勁，女子學院的考試要好好考?！?

長楹點點頭，把糖紙剝開。甜絲絲的味道在舌尖散開，她突然想起哥哥以前說的話——“莫怕人言，只管向前“。

長硯從屋里走過出來跟大家問好，顧大郎跟族中大哥商量好，請大家吃飯的時間，大家都回去了。

顧大郎拍著他的肩膀笑，眼角的皺紋堆成了花。晚飯時秦素素往他碗里夾肉，嘴里念叨著：“瘦了，在學院定是沒吃好。

第二天就有人來送證書，長楹家給報喜人包了一個大紅包。

長楹湊過去看她哥哥的童生證書，紅紙上蓋著官府的大印，燙得人眼睛發亮。

“先生說，可以推薦我去縣里讀書。“長硯扒著飯說，“那里的先生是前科舉人，教得好?！邦櫞罄煞畔驴曜樱骸澳隳兀≡趺聪?？“

“我想還是算了，青城書院也不錯，先生們教的也好，藏書很多，這個是縣學不能比的，等考中了秀才在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