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被太陽曬得發燙，弘時跟在福安身后，腳步不疾不徐。他能感覺到管家的目光時不時掃過來，帶著點探究的意思。這府里的人，個個都是人精，稍微有點動靜就能被放大好幾倍。

“三阿哥慢走。”福安在書房門口停下，躬身掀起厚重的竹簾。

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墨香混著舊書卷的味兒涌過來，弘時定了定神，邁步進去。書房比他想的寬敞，三面墻都立著頂天立地的書架，塞滿了線裝古籍，連空氣里都飄著淡淡的紙墨味。

雍親王胤禛正坐在靠窗的紫檀木書桌后，手里捏著一卷書。陽光透過窗格落在他鬢角的銀絲上，竟添了幾分柔和。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目光在弘時身上停了片刻：“來了？”

“是，阿瑪。”弘時把書匣放在桌案旁，規規矩矩行了個禮，“孩兒把抄好的《論語》帶來了。”

胤禛放下書卷，指了指書匣：“打開看看。”

弘時依言解開匣扣，把疊得整整齊齊的宣紙取出來，一頁頁鋪平。宣紙上的小楷帶著孩童的生澀，可筆畫工整、間架勻稱，跟原主往日歪歪扭扭的字比起來，簡直是兩個人寫的。

胤禛拿起最上面一頁，指尖劃過紙面，目光沉沉的。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忽然開口：“這字是你自己寫的？”

弘時心里一緊，垂下眼皮道：“是孩兒寫的。病中沒事干，就照著先生教的法子多練了幾遍，許是手感好了點。”他特意強調“照著先生教的”，就是為了打消胤禛的疑慮。

胤禛沒再追問，一頁頁翻看著。書房里靜得只剩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弘時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跟打鼓似的。他門兒清，這位王爺最擅長從細節里琢磨人心，任何一點破綻都可能惹麻煩。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胤禛忽然念起其中一句，抬眼看向弘時，“這話你怎么理解？”

弘時腦子里飛速轉著。這話看著是考學問，實則是試探他對朝政的看法。九子奪嫡正熱鬧，哪句話說岔了都可能引火燒身。

“孩兒覺得，”他故意拖長了聲音，裝作小孩似的懵懂，“就像阿瑪在府里，只要待下人寬厚，大家自然會敬重阿瑪。”他巧妙地把話題拉回王府，既符合身份，又暗暗捧了胤禛一句。

胤禛的嘴角好像微微揚了下，快得跟錯覺似的：“倒也不算錯。可知如今朝堂上，誰是那北辰？”

弘時心里一凜，這問題更尖了。他低下頭，玩著衣角道：“自然是皇爺爺。天下人都敬重皇爺爺，就像星星圍著北辰轉。”

這話滴水不漏，既表了忠心，又避開了敏感的奪嫡之爭。胤禛顯然挺滿意，放下手里的宣紙道：“看來這病沒白養，腦子倒是清楚了些。”

弘時剛松口氣，想順嘴說幾句討巧的話，就聽胤禛又道：“昨日八叔派人送來些江南的新茶，你拿去給你額娘嘗嘗。”

八叔？弘時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八貝勒胤禩。他滿肚子疑問——胤禛素來跟胤禩不對付，為啥讓自己送這份茶？

“是，阿瑪。”他沒露半分異樣，躬身應道。

胤禛擺擺手讓他退下。弘時拿起書匣往外走，快到門口時，忽然聽見胤禛低聲道：“府里不比外面，行事要謹慎些。有些人有些事，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管的別管。”

弘時腳步一頓，躬身道：“孩兒記住了。”他知道，這話既是提醒也是警告——胤禛肯定察覺到了什么，只是沒點破。

走出書房，陽光依舊刺眼，弘時卻覺得后背沁出層冷汗。這位父親心思深得嚇人，想在他面前蒙混過關，簡直比登天還難。

“三阿哥，奴才帶您去取八貝勒府送來的茶葉？”福安不知啥時候跟在身后，臉上掛著程式化的笑。

弘時點點頭，跟著往庫房走。一路上都在琢磨——那份茶葉，到底是燙手山芋，還是試探他的試金石？

庫房在王府西側，兩個壯漢護衛守著。福安進去交涉幾句，很快捧著個精致的錦盒出來：“三阿哥，這就是八貝勒府送來的龍井，說是今年的新茶。”

弘時接過錦盒，入手有點沉。打開盒蓋，一股清新的茶香涌出來，茶葉扁平挺直、色澤翠綠，看著就是上好的龍井。可這茶葉越名貴，就越透著不對勁。

“多謝福安管家。”他合上盒蓋，轉身往齊妃的院落走。心里清楚，這茶絕不能就這么簡單送給額娘，里面肯定藏著門道。

路過花園時，幾個小廝在修剪花枝，其中一個穿藍布衫的身影一閃而過——弘時猛地想起原主落水那天的情景。他腳步一頓，死死盯著那小廝，卻見對方低著頭，麻利地剪下枯枝，好像沒察覺他在看。

是他嗎？弘時心里疑團重重。可沒證據，一切都只是猜測。他深吸口氣，壓下波瀾繼續往前走。

齊妃的院落里種著幾株玉蘭，正開得旺，空氣里飄著淡淡的花香。齊妃坐在廊下做針線活，看見弘時進來，趕緊放下活計：“時兒，怎么過來了？”

“額娘，”弘時遞過錦盒，“阿瑪讓我把八叔送來的新茶給您送來。”

齊妃接過錦盒打開，眼里閃過一絲驚訝：“八貝勒送來的？你阿瑪怎么會……”話說一半意識到不妥，趕緊打住了。

弘時看著母親復雜的神色，知道她也察覺到了不對勁。輕聲道：“阿瑪還說，讓額娘嘗嘗鮮。”

齊妃點點頭，把錦盒遞給侍女：“收起來吧。”又拉著弘時坐下，“時兒，你剛醒不久，別管這些事。好好養病、好好讀書，比啥都強。”

弘時能感覺到母親手心發涼，知道她在擔心自己。點點頭：“孩兒知道了，額娘放心。”

可心里清楚，自己早已被卷進漩渦，想獨善其身根本不可能。必須盡快成長，擁有足夠的力量，才能在這波譎云詭的局勢中站穩腳跟。

離開齊妃的院落時，夕陽已經西斜，把天空染成橘紅色。弘時抬頭望著天，暗暗下定決心——不管前方有多少坎兒，都要闖過去。為了自己，為了母親，更為了那個他想改變的未來。

回到自己的書房，他把抄好的《論語》重新拿出來看。忽然發現其中一頁的角落，有個極淡的墨點，像是無意中滴上去的。可他記得抄寫時格外小心，絕不可能滴上墨點。

弘時皺起眉，把紙湊近了看。墨點形狀很奇怪，不像滴落的，反倒像是用指尖點上去的。忽然想起在雍親王書房時，胤禛曾拿著這頁紙看了很久——難道是阿瑪留下的記號？

他盯著墨點看了半天，忽然眼前一亮。墨點的位置，正好在“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這句話旁邊。難道阿瑪是在提醒他，要提防八貝勒胤禩？

弘時心里豁然開朗。這位冷面王爺，雖嘴上不說，卻在用自己的方式提醒他。看來，自己在他心中并非全無分量。

他把這頁紙小心折好，放進書匣。窗外天色漸漸暗了，月亮悄悄爬上樹梢。弘時知道，今晚注定無眠。

他坐在書桌前，拿出一張宣紙，重新抄寫《論語》。這一次，不再刻意隱藏鋒芒，筆下的字跡愈發工整流暢。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弘時，不再是那個任人拿捏的孩童。

夜色漸深，書房里的燭火搖曳，映照著少年專注的臉龐。一場無聲的較量，早已在這深宅大院中悄然展開。而弘時清楚，必須贏得這場較量，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