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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饑餓的冬天與背棄的條約

威廉姆斯牧師的教堂鐘聲,一個簡陋的鐵片敲擊聲,如同不祥的烏鴉叫,每日在部落上空回蕩?;疑寂鄣纳碛霸诰劬拥睾徒烫弥g穿梭,像一片片飄零的落葉,失去了原本的色彩。

小鹿,或者在教堂里,她必須被稱為“露西”,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她努力吞咽著教堂提供的、帶著施舍意味的白面包,機械地背誦著拗口的英文句子,眼神卻常常失焦地望向窗外被白雪覆蓋的、死寂的森林。

鷹眼的拳頭捏了一冬天,指節凍得發紅,卻比不過心里的冰。他看著妹妹越來越瘦,看著火塘邊老人的咳嗽聲越來越弱,胸腔里的火山快壓不住了。只有云雀之聲的長屋還亮著點火星,老人們用莫西干語講著故事,聲音輕得像怕被風雪聽見。

然而,更大的災難,如同潛伏在雪原下的餓狼,終于露出了獠牙。

那個冬天,是莫西干人記憶中前所未有的酷寒??耧L卷著鵝毛大雪,晝夜不息,將天地染成一片刺目的、絕望的白色。特拉華河支流徹底冰封,堅硬的冰層厚得能承載馬車。諾科米斯像是被凍僵了,連點生氣都沒了。曾經生機勃勃的森林,如今只剩下光禿禿的、被冰雪壓彎的黑色枝椏,如同伸向灰色天空的枯骨。獵場——那些尚未被白人徹底侵占的殘余獵場——早已在持續不斷的騷擾和生態破壞中變得貧瘠。如今,更被這無情的冰雪徹底封死。

鷹眼和其他獵人們,穿著單薄的、勉強修補過的鹿皮衣,踩著深及膝蓋的積雪,在零下刺骨的寒風中艱難跋涉。他們追蹤著任何可能存在的獵物足跡,忍受著凍傷和饑餓的折磨。但希望如同雪地上的熱氣,轉瞬即逝。鹿群仿佛消失了一般,偶爾發現的足跡也很快被新雪覆蓋。陷阱空空如也,連最機靈的松鼠也深藏不出。連續幾天的搜尋,往往只能帶回一兩只瘦骨嶙峋的兔子,或者幾只凍僵的松雞。這點微薄的收獲,對于整個饑腸轆轆的部落來說,無異于杯水車薪。

食物儲備早已耗盡。之前交換來的少量面粉和腌肉,在嚴冬開始不久就被分食干凈。玉米地里的收成因為獵場破壞導致獵物減少失去天然肥料來源和夏季的異常干旱本就歉收,此刻更是顆粒不剩。婦女們翻遍了每一個角落,刮空了最后一點玉米芯粉,煮成稀薄得能照見人影的糊糊。孩子們餓得連哭鬧的力氣都沒有了,蜷縮在冰冷的獸皮里,眼窩深陷,肋骨根根分明,小小的身體只剩下皮包骨頭。老人們靠著爐火邊微弱的余溫茍延殘喘,咳嗽聲在死寂的長屋里顯得格外清晰和絕望。

饑餓,這個最原始的、最冷酷的暴君,徹底統治了部落。

第一個走的是部落里最老的薩滿,早上發現時,身體硬得像塊冰。接著是個剛會走路的孩子,母親抱著他冰冷的小身子,眼神空得像口枯井,眼淚早就流干了。長屋外,凍土硬得挖不動,新墳坑得用石斧鑿,很快就被雪埋了。沒儀式,沒祭歌,只有死一般的靜。

強熊看著族人在饑餓中迅速凋零,看著曾經充滿生氣的聚居地變成一片冰封的墳場,這位以力量和堅韌著稱的酋長,背脊第一次顯得佝僂,眼中布滿了血絲和無助的猩紅。風把他的鹿皮衣吹得獵獵響,像面快破的旗子。就在這時,那艘白藍木船破開冰面,又冒了出來。

威廉·史密斯下船了。他穿著厚實的毛皮鑲邊大衣,戴著暖和的皮帽,臉頰被寒風吹得微紅,但精神奕奕,與部落餓殍遍野的景象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他臉上沒有了慣常的虛偽熱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同情”和“務實”的嚴肅表情。他身后,幾個壯實的隨從抬下幾袋沉重的糧食——不是教堂那種精制的白面包,而是粗糙的、帶著麩皮的黑麥面粉和幾塊凍得硬邦邦的咸肉干。這些糧食散發著救命的氣息,瞬間吸引了所有還能動彈的族人的目光,那目光中充滿了動物般的、赤裸裸的渴望。

史密斯沒有走向強熊,而是直接走到部落中央的空地,讓隨從將糧食袋子重重地放下。他環視著周圍那些形容枯槁、眼神麻木或充滿祈求的面孔,用一種沉痛而清晰的聲音說道:

“莫西干的兄弟姐妹們!看到你們在寒冬中受苦,我的心如同被刀割一樣疼痛!上帝啊,這是何等的苦難!”他假惺惺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我帶來了總督府和善良定居者的‘緊急援助’!這些糧食,可以救你們的命!”他拍了拍糧袋,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但是!這援助不是無條件的!”

他轉向臉色鐵青、身體微微顫抖的強熊,從懷中緩緩掏出那份熟悉的、邊緣磨損的羊皮紙卷——那份模糊的、將部落核心生存區域盡數劃走的“保留地”地圖協議。他展開地圖,同時,他的隨從又拿出一個精致的銅墨水瓶和一支羽毛筆。

“酋長強熊,尊敬的長老們,”史密斯的語氣變得冰冷而強硬,“現實已經殘酷地擺在眼前。這片土地,在‘文明’的進程中,已經無法承載你們舊有的生活方式。嚴冬、饑餓、死亡……這就是拒絕進步和秩序的代價!”

他指著地圖上那片被壓縮到極致的貧瘠山地:“簽下這份協議!承認這片劃定的保留地!放棄那些你們已經無力守護、并且注定不屬于你們的肥沃河谷!總督府承諾,只要你們簽字畫押,這些救命的糧食立刻就是你們的!軍隊將‘護送’你們安全、有序地遷往保留地,那里雖然艱苦,但至少能提供基本的生存保障,避免更多的死亡!”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同冰錐,刺向強熊:“看看你的族人!看看那些死去的孩子!看看那些奄奄一息的老人!酋長,你的責任是讓他們活下去!而不是抱著毫無意義的驕傲,讓他們在這冰天雪地里化為枯骨!簽了它,是你們唯一的生路!拒絕它……”他冷笑一聲,目光掃過那些裝糧食的袋子,“那這些糧食,就只能運回去,喂給更需要它們、也懂得珍惜‘和平’機會的人了。而你們,就繼續留在這里,等待上帝的裁決吧!”

赤裸裸的、以生命為籌碼的脅迫!空氣中彌漫著死寂,只有寒風在嗚咽。族人們的目光在散發著誘人氣味的糧袋和強熊痛苦的臉上來回移動。生存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一個抱著冰冷嬰兒尸體的母親,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哀嚎,撲倒在雪地上,朝著強熊的方向伸出枯瘦的手:“酋長……救救我們……救救活著的孩子吧……求您了……”這聲哭嚎如同導火索,點燃了絕望的火山。越來越多饑餓的、瀕臨死亡的族人,發出了微弱的、卻匯聚成一片的哀求:

“酋長……活下去……”

“簽了吧……我們不想死……”

“孩子……孩子快不行了……”

鷹眼站在人群中,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鮮血滲出。他看著史密斯那張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冷酷和得意的臉,看著族人瀕死的哀求,看著強熊那幾乎要被壓垮的背影,一股毀滅一切的沖動在胸中翻騰。他想沖上去撕碎那張地圖,砸爛那些糧食,和這個惡魔同歸于盡!但當他看到妹妹小鹿裹著那件單薄的灰袍,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眼中只剩下對食物的空洞渴望時,那股暴戾的沖動瞬間被更深的無力感和冰寒所取代。反抗?用什么反抗?用餓得連弓都拉不開的手臂?還是用早已被絕望凍結的心?

強熊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他環視著四周:是倒在雪地里的族人尸體,是孩子們空洞無神的眼睛,是婦女們無聲流淌的淚水,是長老們絕望閉上的雙眼。云雀之聲沒有上前,她只是站在長屋的陰影里,目光穿過紛飛的大雪,落在史密斯手中的地圖和墨水瓶上,那眼神,如同看著一條盤踞在食物旁的毒蛇。她嘴唇微動,沒有聲音,但強熊仿佛聽到了她無聲的嘆息,那嘆息中包含著無盡的悲憫和對未來的洞悉。

“甜言蜜語下的毒藥……”強熊想起了祖母很久以前的警告。這哪里是援助?這是裹著糧食外衣的毒藥!吃下去,能解一時之饑,卻會毒死整個部落的未來!但他還有選擇嗎?

“簽了它!簽了它!”人群中微弱的哀求聲,在史密斯的默許下,漸漸匯聚成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壓力,壓得強熊喘不過氣。他仿佛看到,如果他拒絕,下一秒,那些饑餓到極致的族人,可能會為了那幾袋糧食而崩潰,甚至可能……他不敢想下去。

史密斯耐心地等待著,像一個穩操勝券的獵手,欣賞著獵物最后的掙扎。他優雅地旋開了墨水瓶的蓋子,將羽毛筆蘸飽了濃黑的墨汁,遞向強熊。那黑色的墨汁,在雪地的映襯下,如同凝固的污血。

強熊的目光最后掠過那些糧袋,掠過族人絕望的臉,最終定格在史密斯那雙冰藍色、毫無感情的眼睛上。他看到了里面深藏的貪婪、算計和一絲殘忍的快意。他知道,他即將按下的手印,不是通往生路,而是親手將整個部落推入一個更深的、萬劫不復的深淵。這手印一旦落下,祖祖輩輩守護的土地、河流、獵場、漁場、祖先的墳塋……所有的一切,都將被徹底割裂和剝奪。所謂的“保留地”,不過是一個等待緩慢死亡的囚籠。

巨大的悲慟和屈辱如同冰錐,刺穿了他的心臟。他感到一陣眩暈,幾乎站立不穩。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那只曾握緊煙斗斧、曾帶領族人狩獵豐收、曾與敵人搏斗的手。此刻,這只手卻重如千鈞,顫抖得如同風中的枯葉。

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在史密斯那幾乎要掩飾不住的得意眼神中,在族人絕望的哀求聲中,在云雀之聲無聲的嘆息里,強熊的手指,終于觸碰到了那冰涼的、蘸飽了墨汁的羽毛筆筆桿。

他沒有看地圖上那些模糊的、充滿欺騙的線條。他閉上眼,仿佛要將眼前的一切黑暗隔絕。然后,他握著那支如同毒蛇般的筆,用盡全身的力氣,卻帶著一種瀕死般的沉重,在那份羊皮紙地圖上,在史密斯指定的、那片被壓縮得如同牢籠的區域旁邊,顫抖著,畫下了一個扭曲的、代表莫西干部落認可印記的圖形——那是一個簡化版的熊爪印,曾經象征著力量與守護,此刻卻只代表著屈服與終結。

筆,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掉在雪地上,濺起幾點刺目的黑墨。

史密斯臉上瞬間綻放出勝利者毫不掩飾的笑容。他迅速收起地圖,仔細吹干墨跡,如同收起一件稀世珍寶。他大手一揮:“分發糧食!”

隨從們立刻粗暴地打開糧袋,將粗糙的黑麥面粉和咸肉干傾倒在地上。饑餓的人群發出野獸般的嗚咽,瘋狂地撲了上去,爭搶著,甚至廝打著,只為將那能暫時延續生命的東西塞進嘴里。

強熊站在原地,像被凍成了石頭。他看著被踩亂的雪地,看著那支掉在地上的筆,再望向遠處被雪蓋住的森林——那是祖祖輩輩打獵的地方,是諾科米斯的懷抱。一陣腥甜涌上喉頭,他猛地噴出一口鮮血,那鮮紅的血滴落在潔白的雪地上,如同他破碎的心,也如同整個莫西干部落,被徹底玷污和撕裂的未來。

背棄的條約已經簽下。眼淚之路的起點,就在這片被鮮血和屈辱浸染的雪地上。而史密斯,這位帶來“援助”和“和平”的使者,正心滿意足地卷起那份用整個部落生命換來的掠奪契約,盤算著下一次的“交易”。風還在刮,可再冷的風,也凍不過莫西干人心里的絕望。諾科米斯的冬天,好像永遠不會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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