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帝的旨意”與靈魂的爭奪
- 不滅的星辰:莫西干血脈書
- 絲羽番外
- 4804字
- 2025-07-13 16:35:52
史密斯帶著那份模糊的草圖離開了,留下部落籠罩在一種沉重而絕望的陰霾中。
強熊的腳反復碾著地上的碎石,每一粒石子都像史密斯地圖上的黑線,勒得土地喘不過氣。
長老們圍坐在火塘邊,煙斗里的煙絲燃得又快又猛,沒人說話,可火塘里噼啪作響的木頭,聽著比任何爭吵都更揪心——是屈服于槍口下的“保留地”,還是讓鮮血染紅諾科米斯的衣襟?
兩種選擇都像走進沒底的沼澤。
獵場的鹿蹄印越來越稀,河灣的鮭魚也躲著白人傾倒的木屑。之前換鐵器耗光了儲存的毛皮,現在連玉米餅都要摻著樹皮粉才能勉強果腹。河畔聚居地的笑聲早就被餓肚子的咕嚕聲吞了,只剩下風刮過空獨木舟的嗚咽。
就在這時,特拉華河的支流上漂來輛馬車,兩匹瘦馬的蹄子踏在石子上,聲音脆得像玻璃珠落地。
車上跳下一個穿著漿得筆挺的黑色長袍、胸前掛著巨大木質十字架的男人。他約莫五十歲上下,面容清癯,顴骨突出,薄薄的嘴唇總是緊抿著,仿佛在抑制某種嚴厲的評判。他的眼神與史密斯的虛偽熱情截然不同,是一種近乎狂熱的、帶著悲憫與優越感的堅定。他便是塞繆爾·威廉姆斯牧師。他身后跟著一個同樣穿著樸素黑袍、神情怯懦的年輕助手,抱著幾本厚書和一捆粗糙的識字板。
威廉姆斯牧師沒有史密斯那種夸張的表演,他的開場白直接而富有沖擊力。他站在部落聚居地中央,無視周圍警惕和懷疑的目光,用清晰、洪亮、帶著不容置疑權威感的聲音,對著空氣宣告:
“迷途的羔羊們!上帝的光輝終于照耀到這片被黑暗籠罩的土地!我,主的卑微仆人,塞繆爾·威廉姆斯,奉主耶穌基督之名而來!帶來拯救的福音和永恒的希望!”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部落中回蕩,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
他直接沖婦女和孩子去了。助手打開的箱子里,白面包黃得發亮,甜香味勾得孩子們直咽口水;精制鹽白得像初雪,比部落里的巖鹽細多了。“這是主的恩典!”威廉姆斯拿起一塊面包,掰開,香甜的氣息更加濃郁地散發出來。他走向一個抱著瘦弱嬰兒、面黃肌瘦的年輕母親,將面包遞過去:“可憐的孩子,主不忍見你饑餓。拿去吧,滋養你的身體,愿主的愛也滋養你的靈魂。”
年輕母親猶豫了一下,但懷中嬰兒的微弱哭聲和面包那無法抗拒的香氣,最終讓她顫抖著接了過去。這一舉動,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細微的漣漪。其他帶著孩子的婦女,眼神中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渴望。
威廉姆斯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他沒有急于分發更多食物,而是指向馬車旁一塊清理出來的空地:“在這里,我們將建立一座神圣的殿堂——教堂!在這里,我們將建立一所傳授智慧與真理的學校!主的恩典不僅在于食物,更在于靈魂的救贖!”
他指向那些好奇觀望的孩子,尤其是眼睛明亮的小鹿,“孩子們!你們是未來的希望!你們將在這里學習‘文明’的語言——英語!學習書寫!學習上帝的話語!擺脫愚昧的黑暗,走向光明和永生!主將賜予你們新的名字,新的身份,新的生命!”他的話語充滿了蠱惑力,描繪著一個與眼前饑餓、絕望截然不同的、充滿“希望”的圖景。
教堂和學校的建造開始了。威廉姆斯牧師親自參與,雖然動作笨拙,但態度極其虔誠。他帶來的白面包和鹽,成為最有效的敲門磚。每天,都有一些忍受不了饑餓的母親,帶著孩子怯生生地來到工地附近。威廉姆斯會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計,熱情地分發食物,并用簡單、緩慢的英語單詞試圖交流:“Bread… Good… God is Good…”孩子們在食物的誘惑下,很快學會模仿這些發音,并得到更多的面包作為獎勵。
小鹿起初只是遠遠地看著。她對那潔白的面包和雪白的鹽充滿好奇,更被威廉姆斯口中描述的“學習寫字”、“新名字”、“新生命”所吸引。她想起史密斯給她的漂亮毯子和玻璃珠,想起哥哥鷹眼眼中對火槍力量的渴望,也想起部落現在壓抑的絕望和看不到頭的饑餓。也許……這個穿著黑袍、看起來嚴肅但“善良”的白人,真的能帶來不一樣的東西?能帶來知識和力量,讓部落不再受人欺凌?
一天傍晚,當威廉姆斯拿著幾塊面包,溫和地呼喚著孩子們過去學唱一首簡單的英文贊美詩時,小鹿終于忍不住,拉著一個同樣饑餓的小伙伴,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威廉姆斯看到小鹿,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他記得史密斯提到過這個女孩,認為她是同化的突破口。他格外溫柔地將一塊最大的面包遞給小鹿,用緩慢的英語說:“Little Deer… Good girl… Sing… Praise God…”
孩子們在食物的驅動下,磕磕絆絆地跟著威廉姆斯唱起了調子奇怪的歌謠。小鹿吃著香甜的面包,跟著哼唱,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被特別關注的感覺,以及學習新事物的新奇感,暫時沖淡了她心中的不安和部落的陰霾。
很快,簡陋的教堂和學校建好了。教堂內部,唯一的“奢華”是幾塊用天然顏料涂抹在粗糙窗框上的彩色玻璃,這是威廉姆斯自己帶來的,在陽光下投射出斑駁的光影,營造出一種神秘而“神圣”的氛圍。學校則只有幾張粗糙的長木凳和一塊涂黑的木板。
威廉姆斯的“教化”也隨之升級,變得嚴厲而系統。
“這里是神圣之地!脫掉你們那些野蠻的獸皮和羽毛!穿上‘體面’的衣服!”威廉姆斯指著助手帶來的一堆粗糙的灰色棉布衣服,命令道。小鹿和其他孩子被迫脫下母親精心縫制的、裝飾著貝殼和染刺的鹿皮衣裙,換上僵硬、肥大、毫無生氣的灰色布袍。脫下傳統服飾的那一刻,仿佛也脫掉了一層與祖先和土地相連的皮膚,一種莫名的羞恥感和失落感涌上小鹿心頭。
“不準再說那些野蠻人的語言!這里是英語的世界!說英語!”威廉姆斯嚴厲地禁止孩子們在教堂和學校內使用母語。任何不小心冒出的莫西干詞匯,都會招來嚴厲的斥責、罰站,甚至戒尺打手心。小鹿被迫把自己的名字“小鹿”藏起來,被賦予了一個拗口的英文名字“露西”。當威廉姆斯第一次用“露西”稱呼她時,她感到一陣陌生和疏離。
“你們那些拜木頭、拜石頭的儀式是魔鬼的伎倆!是褻瀆!只有主耶穌是唯一的真神!”威廉姆斯在課堂上,用極其簡單粗暴的方式,將部落世代信仰的與自然、祖先溝通的儀式,描繪成愚昧、邪惡的巫術。他展示粗糙的圣經插圖,講述“仁慈的上帝”和“可怕的魔鬼”,讓孩子們在恐懼中接受新的信仰。小鹿聽著那些關于“地獄烈火”的描述,再聯想到部落中流傳的關于自然之靈的故事,內心充滿了困惑和恐懼。哪個是真的?
“忘記你們那些野蠻的故事!學習《圣經》,學習書寫,學習‘文明人’的規矩!”部落孩子們從小耳濡目染的、關于創世、動物、英雄的古老傳說被徹底禁止。取而代之的是背誦圣經段落、學習書寫歪歪扭扭的英文字母、以及學習如何像“淑女”或“紳士”一樣坐立行走(盡管在威廉姆斯眼中,他們的努力依舊顯得笨拙可笑)。小鹿努力地記憶那些字母,她確實渴望知識,渴望像白人一樣“強大”,但每當她試圖在心中默念一個祖母講過的故事,就會被巨大的罪惡感攫住,仿佛背叛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小鹿成了學校里“進步最快”的學生。她聰明、認真,很快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英語對話和書寫。威廉姆斯牧師常常當眾表揚“露西”,給她額外的面包和一小本簡陋的識字冊作為獎勵。這讓她在饑餓和迷茫中獲得了一絲虛幻的成就感和價值感。但每當她穿上那身灰色的布袍,聽著威廉姆斯用“露西”稱呼她,命令她忘記“小鹿”和她的族人時,一種撕裂般的痛苦就在心底蔓延。晚上回到家,她看著沉默編織的祖母云雀之聲,看著哥哥鷹眼日益陰沉的臉和緊握的拳頭,再摸摸藏在布袍下、貼身佩戴的那顆史密斯給的彩色玻璃珠,只覺得靈魂像被撕成了兩半,一半渴望著“露西”可能帶來的新世界和食物,另一半卻深深眷戀著“小鹿”的身份和腳下這片傷痕累累的土地。她變得沉默寡言,眼神中充滿了不屬于她這個年齡的迷茫和掙扎。
部落里,分歧更加尖銳。一些最貧困的家庭,為了孩子能吃飽,默許甚至鼓勵孩子去教堂學校。但更多的族人,尤其是獵人和老人們,對威廉姆斯充滿了憎惡。他們稱教堂是“吞噬靈魂的黑屋”,稱學校是“洗腦的牢籠”。鷹眼看到妹妹穿著那身丑陋的灰袍,聽著她嘴里偶爾蹦出的生硬英語單詞,只覺得心如刀絞,怒火中燒。他多次想沖進教堂把妹妹拉出來,都被強熊和云雀之聲制止了。強熊深知,在食物匱乏的當下,強行阻止只會讓饑餓的孩子受苦,也會給威廉姆斯以迫害的口實。但老人眼中深沉的痛苦,并不比鷹眼少。
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鷹眼結束了一場徒勞的狩獵,只帶回幾只瘦小的松鼠。他疲憊地走回自己的長屋,卻在門口聽到了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他輕輕掀開獸皮門簾,借著微弱的爐火光芒,看到妹妹小鹿蜷縮在角落的獸皮上。她身上還套著那件灰色的布袍,但袍子已經被脫下了一半,露出里面她自己的舊鹿皮襯衣。她手里緊緊攥著那顆彩色的玻璃珠,臉上滿是淚痕,身體因為無聲的哭泣而微微顫抖。
鷹眼的心猛地一縮。他走過去,坐在妹妹身邊,沒有說話,只是用粗糙的大手輕輕拍著她的背。
過了許久,小鹿才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哥哥,用帶著哽咽的莫西干語低聲說:“哥哥……他們……他們說我是‘露西’……說‘小鹿’是野蠻的名字……說祖母講的故事是魔鬼的謊言……”她的聲音充滿了委屈、困惑和自我懷疑,“威廉姆斯牧師說,只有相信他們的上帝,穿他們的衣服,說他們的話,才能得救……才能……才能吃飽……可是……”她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可是當我念那些英語單詞的時候……當我穿上那件灰袍子的時候……我覺得……我覺得我把自己弄丟了……我覺得……我背叛了祖母……背叛了諾科米斯……”
鷹眼的心像被鐵斧劈了下,怒火直沖天靈蓋。他抱住妹妹發抖的肩膀,用最純的莫西干語說:“你是小鹿,是諾科米斯看著長大的小鹿。你的名字是祖母在晨曦中為你取的,它比任何玻璃珠都珍貴!祖母的故事,是祖先的智慧,是黑夜里的星光!那個黑袍子的人,和他口中的‘上帝’,才是真正的掠奪者!他們不僅要我們的土地,還要奪走我們的舌頭,我們的衣服,我們的記憶,我們的靈魂!”他捧起小鹿的臉,擦掉她的眼淚,鷹一般的眼睛在火光中灼灼發亮,“饑餓是可怕的,但失去自己是誰,比饑餓更可怕!記住你是誰!永遠記住!”
小鹿靠在哥哥堅實的胸膛上,聽著他有力的心跳和熟悉的母語,感受著那份毫無保留的接納和保護,心中的撕裂感似乎被一股暖流熨帖了一些。她用力地點點頭,將那顆冰冷的玻璃珠攥得更緊,仿佛要將它捏碎,又仿佛在抓住最后一點虛幻的念想。
而在部落最深處、最安靜的一座長屋里,爐火映照著云雀之聲布滿溝壑卻異常平靜的臉龐。她的身邊,圍著幾個眼神明亮、尚未被送入教堂學校的孩子,以及一兩個像小鹿一樣內心掙扎、偷偷跑回來的稍大些的女孩。長屋的門窗緊閉,只有爐火噼啪作響。
云雀之聲手中沒有圣經,只有幾顆光滑的鵝卵石、一片風干的楓葉、一束潔白的鷹羽。她用那蒼老而沙啞、卻飽含著生命力的聲音,用最古老優美的莫西干語,講述著:
“在時間開始之前,大地母親諾科米斯從混沌的深水中升起……”她將鵝卵石輕輕放在地上,代表創世的島嶼。
“天空之父用雷電擊中了神圣的楓樹,火焰中誕生了第一個男人和女人……”她舉起那片風干的楓葉。
“偉大的‘米查博’,那擁有野兔之耳的先知和變形者,他教導我們狩獵、捕魚、用火,他追逐著吞下大地的巨魚……”她的聲音抑揚頓挫,充滿了神秘的力量。
“還有那勇敢的少女,如何用智慧和勇氣從‘冰巨人’手中奪回了溫暖的春天……”她的眼神掃過孩子們專注而發亮的臉龐。
她講得極其緩慢,每一個詞都像一顆飽含生命力的種子。她不僅講故事,還教孩子們辨認草藥,哼唱古老的、沒有歌詞只有旋律的祭歌,教他們用莫西干語說出星辰、河流、樹木和動物的名字。
“記住這些名字,孩子們,”云雀之聲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長屋的墻壁,看到了遙遠的未來,“記住這些故事。它們不是寫在白人的紙上,而是刻在我們的血脈里,流淌在我們的呼吸中。它們是黑暗中的火種,是洪水中的獨木舟。當我們迷失時,它們會指引我們回家的路。當我們被奪走一切時,它們是我們唯一無法被奪走的珍寶——我們是誰。”
她拿起那束潔白的鷹羽,輕輕拂過每個孩子的額頭,如同一個無聲的祝福和印記。爐火的光芒在她眼中跳動,如同永不熄滅的星辰。在這座搖搖欲墜的長屋里,在這片被掠奪、被同化的土地上,一場無聲的、關乎靈魂存續的戰爭,在祖母低沉而堅定的講述中,悄然進行著。文明的根,在最深的黑暗中,頑強地向下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