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游于園:園林的藝術世界
- 楊振宇 何曉靜主編
- 4232字
- 2025-07-22 15:22:12
二 園林評價的經典
陸游的園林評價以寫于慶元三年(1197)二月丙午《南園記》為典型,該記是陸游受南園主人韓侂胄邀約所寫。南園的營造經歷了屬于皇家和貴族的不同階段,作為當時頂級的園林,南園可以說體現了南宋優秀園林的所有品質,當然,這也是一般文人無法負擔的奢華園林。陸游關于園林的文字是當時文人眼里的園林和文人園林營造的典型,是園林理想與造園現實在文人群體里協調后所呈現的特征。
陸游在嘉泰三年(1203)為韓侂胄的另一個園林“閱古泉”也作過記。與南園一樣,閱古泉也是南宋造園盛期的園林代表,但至今也不見一點遺存古跡。本文將其與《南園記》一同作為陸游園林觀念表達的例證,互為論據,因為以純文本形式留存的園記,存在著文學性的美化和假設,對園林觀念的分析首先需要建立起一個相對完整的園林形象。因此,討論不僅限于陸游的園記本身,同時也將同時代其他人的評述和考證結合,通過各方面的考察,建構園林的整體形象,驗證陸游園記的真實與可靠性。陸游園林觀念經由園記所反映的,也即園林營造的核心品質,如園主人價值觀念的表達、以擇地為本的思想、園林游賞的序列安排、各要素的組合以及形式感的抽象化呈現等。
1.園主人志向的表達
《南園記》既能循序而詳實地描繪園內場景,又有以園抒胸臆的表達,成為當時園記模板,但也使得晚年陸游卷入韓侂胄干政的歷史評說中,褒貶不一。《渭南文集》是陸游未病時親自編輯的文集,并沒有將《南園記》以及《閱古泉記》收錄于內,史稱“其不入韓侂胄園記,亦董狐筆也”。11南宋葉紹翁評價陸游筆記文獻精古,并認為陸游所寫“天下知公之功而不知公之志,知上之倚公而不知公之自處。公之自處與上之倚公,本自不俟”。認為陸游為韓侂胄作記,實際上是表達了他對園主人的期許,同時,園林正是這一園主人志向的物化表現形式。
明代毛晉對陸游寫《南園記》的書寫背景也做了解讀,作《〈放翁逸稿〉跋》寫道:“已面唾侂冑。至于南園之記,惟勉以忠獻事業,無諛辭,無侈言。放翁未嘗為韓辱也。”12認為陸游“雖見疵于先輩”,但所作之記并無“侈言”,而更多是“勉以忠獻事業”的策勉之意。園林對于園主人志向的表達可以說是造園內在的核心,這一做法不論反映在擇地,還是對于序列的安排來說,都是潛藏的規則。《閱古泉記》中的:
陸游從認為自己除了有愧于先人“道長”在此修行,更有愧于不老之泉的天然造化,從而進一步笞勉園主人韓侂胄應以他的先祖“忠獻”公為榜樣。
2.以擇地為本的選址觀念
《南園記》在論及南園的選址時稱其:“地實武林之東麓,而西湖之水匯于其下,天造地設,極山湖之美。”南園借景武林山、西湖水的自然環境,位置極具天然優勢。《武林舊事》記,南園在南山路一帶,“南園:中興后所創”13。在高、孝兩宗之后所建,原是皇家別苑。《咸淳臨安志》記:“在長橋南,舊名南園。慈福以賜韓侂胄。”14在韓被誅后,復歸御前,改名慶樂。15理宗皇帝又賜嗣榮王趙與芮,改名“勝景”,御書“勝景”二字為匾。16葉紹翁17《四朝聞見錄》中“南園記考異”條進一步確認了南園的位置,書中稱:“武林即今靈隱寺山。南園之山,自凈慈而分脈,相去靈隱有南北之間。麓者山之趾,以南園為靈隱山之趾,恐不其然。惟攻媿樓公18賦武林之山甚明。19”認為南園所依之山為“凈慈”分脈,而不在“靈隱”之麓。
《南園記》稱,進行全面營造之前,韓侂胄及造園管事對整體環境進行一系列的勘察和度量。“前瞻卻視,左顧右盼,而規模定”,之后“因高就下,通窒去蔽,而物象列”地去修整自然環境,栽植佳花美木,疊山置石。完成之后的園林可謂“飛觀杰閣,虛堂廣廳,上足以陳俎豆,下足以奏金石者,莫不畢備”,既具有可以瞻仰祖先的形制,又有符合上古禮儀的標準。
《閱古泉記》則寫到閱古泉的地理位置,“太師平原王韓公府之西,繚山而上,五步一磴,十步一壑,崖如伏龜,徑如驚蛇”。閱古泉位于韓府宅西側,是西湖邊典型的山地園林。記中描述了園林自然環境以及沿途的奇石景致。從韓宅西側上山,登至山頂后,左江右湖,“江橫陳”“湖自獻”“天造地設,非人力所能為”。在山頂遠眺,往東可見“浴海之日”“既望之月”,西則是“翠麗美蔭”。山中之地多石,大石形態多樣,有如“地踴而立”“翔空而下”“翩如將奮”“森如欲搏”。多桂竹,名葩美木。最重要的是有一泉,名“閱古”,“霖雨不溢,久旱不涸,其甘飴蜜,其寒冰雪,其泓止明靜,可鑒毛發”“雖游塵墜葉,常若有神物呵護屏除者。朝暮雨暘,無時不鏡如也”。
葉紹翁也對閱古泉地址進行了考證,他認為,韓侂胄舊宅在太廟附近,而園林的范圍從梅亭一直到太室的后山,原本屬于寧壽觀的地界范圍。韓侂胄開山建堂,作“閱古堂”“閱古泉”,作曲水流觴,借山中原有景致造園。園林“下瞰宗廟,窮奢極侈,僭擬宮闈”20,園內經常舉辦各種宴樂活動,歡囂聲甚至能震驚太廟的山。葉紹翁認為他的造園早已僭越,而至“簡慢宗廟,罪宜萬死”的程度了。皇室認為此處過分接近皇宮禁苑而欲收回,并將“南園”賜予作為補償。但通過比對陸游的《南園記》和《閱古泉記》21,寫作時間分別是慶元三年(1197)和嘉泰三年(1203),也反映了韓侂胄在擁有南園的同時也擁有閱古泉。
從園林營造的角度來看,閱古泉極合理地利用山勢造景。泉水幾經曲折,周以瑪瑙砌筑。“泉流而下,潴于閱古堂,渾涵數畝,有桃坡十有二級。”22韓居此多年,園中理水疊石,所形成的山林園觀頗為壯麗。陸游對此園的最高評價非“不類其為園亭也”莫屬,園林不像園林,而更像自然的山水環境。
3.園林游賞的序列安排
《南園記》中對園內設置也交代得非常清楚,如有堂(許閑)、有射廳(和容)、有臺(寒碧)、有門(藏春)、有關(凌風),還有疊石山(西湖洞天),種水稻處,放牧處(歸耕之莊),以及大量的亭榭。記中最重要的就是同上文所說的,以園主人的志向為根本,串聯園中的構筑的描述。陸氏稱韓侂胄以先祖韓忠獻王的詩詞為園中堂榭提名,如“許閑”堂、“和容”射廳、“寒碧”臺等,都是“公之志,忠獻之志也”。
《夢粱錄》根據《南園記》對南園的內部構成做了概括,僅稱其:
這樣的概括比《南園記》簡略許多,對園內景物進行了場景化的羅列,區分出作為游戲性活動場所的“射囿”“走馬廊”“流杯池”,作為造景自然山川的山洞、關、臺,作為倡導農耕之事的“野店村莊”,以及作為點景之用的亭,概括而稱其為“十樣亭榭”,不注名目。
周密的《武林舊事記》則仍依照陸游《南園記》的敘述順序,把園內的構造進行羅列,而無其他延展,記:
有許閑堂、和容射廳、寒碧臺、藏春門、凌風閣、西湖洞天、歸耕莊、清芬堂、歲寒堂、夾芳、豁望、矜春、鮮霞、忘機、照香、堆錦、遠塵、幽翠、紅香、多稼、晚節香等亭。秀石為山,內作十樣錦亭,并射圃、流杯等處。24
南園代表了當時王貴園林的營造高峰。陸游稱:“王公將相之園林相望,莫能及南園之仿佛者。”該園面積甚大,地勢高低通達,是當時除了皇家園林之外,形制頂級的仕宦園林。
由于陸游的書寫,后來的文人們對南園的考據也興趣盎然。葉紹翁認為,園內凌風閣下“有香山十樣景之勝,有奇石為石洞,洞有亭,頂畫以文錦”。“香山”,是原蜀地郡守獻給韓侂胄,“高至五丈,出于沙蝕濤激之余,玲瓏壁立”25。奢華無前,但之前的記中都不載,葉氏便特意于此作記。
有關園林內部構造的分類和文字記錄方式,實則也體現了記錄之人對于園林場景的理解。陸游所在的南宋,雖然文人造園的活動興盛,但真正能夠實現高遠目標和情境的仍然是皇家和貴戚園林,注重對于場景的營造,延續了前代園林活動傳統,如提供“宴射”的場所“射圃”,健身之用的“走馬廊”以及模仿上古文人式交流的“流杯池”等。
4.作為造園方法評價的園記
陸游的園記呈現了南宋園林的優秀典范價值和一般特征。園記記載了造園從選址、營建到最終的意義落實的內容。同樣的,大部分園記都有相同或相似的結構,如會在第一部分做環境描寫、丈量地形,第二部分詳細描述園林內部構造,第三部分借園抒情。
園記中有關選址的描述,首先體現了造園過程中,園主人對自然環境的自主選擇意識。園林所在地具有天然的山水之勢為佳,如果可能,含有神祇福澤之暗示則更好。如閱古泉,因為上古此地就有的青衣泉,水遇旱季而不涸,便成為選址的最重要原因。同時代的文人葉夢得選址造石林園時,也以其地有水,認為適合子孫世代居住,《避暑話錄》寫到石林的水時,稱“吾居東、西兩泉,西泉發于山足,蓊然澹而不流,其來若不甚壯,匯而為沼才盈丈,溢其余流于外”26。此泉供應著他家內外幾百口人的日常生活而“不耗一寸”,甚至遇大旱也不竭。葉氏認為這是由于他的“常德”而獲擁此泉。但事實上,葉夢得身后,石林園迅速荒蕪。
園記對園內部賞景序列的翔實描寫,使園林在傳承重構上有很大的可能性,但大多時候園記所描寫的都是具有特定意義的空間以及建筑、水、植物、山石等。陸游的園記幾乎沒有描述實用功能空間,文中所出現的稻場、苗圃等地,是作為興農觀念的表征性空間出現,其演繹的效果大于其實際功能。
園記中也有大量關于園林形式處理的考量,如對偶、對比等,手法體現在“左右、上下、高低”等字眼的頻繁出現。對偶既是中國文學的一種修辭手法,也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普遍存在的現象。從文學、繪畫、書法到園林、建筑、陳設以及裝飾,對偶構成了中國人的基本審美圖式。27同時代曾豐的《東巖堂記》在關于園林的形式感營造上有很詳細的描述。他指出,東巖堂中的不對稱平衡處理,在園址東邊布置五個亭臺樓榭,同時擺五組石頭,以為“五會”之地,命名為“東巖”;在西邊設置九個亭臺樓榭,并相應擺置九組石頭,稱其“九會”之地,且命名“勝賞”。數量上五、九,采取奇數為尊的做法,注重“物不兩大”之說。
園主人志向的公開表達也是園記中隱含卻又特別重要的造園準則。韓侂胄的兩個園林都具有公共園林的屬性,他將其定期開放,并邀請當世著名文人書寫園記。楊萬里就曾拒絕了韓侂胄的邀約。從陸游園記中可知,同他一起前往游賞的還有其他人,那些園記,我們現在已經不得而見,但較為明確的是,這樣的活動很大程度上是園主人基于傳播的考量,他們深知,園記在文人中傳播的效應是巨大的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