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陸游的園林營造

陸游園林營造的過程中，對園林與居所之間關系的處理，對擇地與自然環境的協調，對居住空間園林環境的調整，以及對獨立的思索之境的營造等，都直接體現了其園林觀念。在陸游所處的時代，園林之于普通文人的意義，更像是滿足生活起居的日常需求之物。陸游在臨安的居所只有兩間，被其戲稱“煙艇”1。幼時居所為其祖宅，成年之后便少有居住，其間的園林營造也可忽略不計，他在晚年營造了石帆別業，也是記載寥寥。陸游的園林生活主要在三山別業展開，他在其間生活了四十多年，為別業書寫了不計其數的詩詞，這些詩詞就足以建構起一個園林的完整形象。

有關三山別業的研究，目前做得最詳盡的是鄒志方的《陸游研究》中的“三山別業”章節。三山別業在乾道乙酉(1165)開始營建，在乾道丙戌(1166)年入住。陸游在這里生活了三十余年，在《春盡遣懷》2等多篇詩詞中都有寫到。三山別業有十幾間房，陸游經常抱怨因人口多而居所不夠用，主人老少十余口，加上傭仆，確實不甚寬敞。陸游自己的書房也經常是僅容“一幾”或“四人”

等情況，幾個兒子各自的書房也非常狹小。因此，三山別業作為主要生活起居的場所，嚴格意義上來講不是一個園林，但他在宅院東、西、南、北隙地間的造園和營園行為顯得特別珍貴且有意趣。

1.園林與環境的關系考量

在選址上，三山別業有關鏡湖邊的環境考量甚于園地本身的營造。所謂三山，則是東山、西山，位于別業兩側，天柱山，正對其南面?！赌咸锚氉?中有關南山的描述是：“晨坐南堂雙眼明，南山山色滿柴荊?！?/p>

別業周邊的水有鏡湖、剡曲川和江澤。別業建在鏡湖的西面，能依托廣袤的湖景。《小筑》中有：“小筑茅茨鏡水濱，天教靜處著閑身?！笨芍?，這是一處天然的靜謐自然之所?！峨s書幽居事》中有：“卜筑南湖上，梅花幾度春。”交代湖上可賞梅?！顿浿袷崱罚骸胺盼绦≈髌?，虛窗曲檻無炎天。”寫到別業在湖偏西側，水邊有自然涼爽的小氣候?！赌捍河袘淹跛募疽摹分校骸扮R湖西畔小茅茨，紅葉黃花晚秋時?！币步淮幼≡诤鱾龋呌屑t黃植物?！段釓]》中的：“吾廬鏡湖上，傍水開云扃?！薄度梢麓骸分械模骸伴T外煙波三百里，此心惟與白鷗親?！薄肚飦硪嬗X頑健》中：“何許是吾廬，南臨古鏡湖?！辈粌H表明三山別業的方位，可以說是緊貼鏡湖，而且開窗即可見湖上云水和白鷗。

剡曲川與鏡湖溪尾相連，在別業東面。別業園景可以借勢動態的水流?！缎∑浴分袑懙溃骸柏咔鬟呏萏?，小園聊復寄相羊?！薄栋装l》寫道：“蕭蕭白發濯滄浪，剡曲西南一草堂。”《小筑》有：“小筑清溪尾，蕭森萬竹蟠?！彼^“一曲清溪帶淺山，幽居終日臥林間”。

鄒志方對三山別業的建筑群做了考證4，指出別業中的主體建筑是南堂，南堂的東邊另有一小室，南堂后就是陸游的居室。陸游《居室記》5對此有詳細的記載。南堂和后面的居室，在夏天合二為一，以受涼風。冬天則一析為二。南堂前后分別有庭，前庭之前有柴門。后庭則平寬、幽深，并設廊架，《小院》寫道：“小院回廊夕照明，放翁宴坐一筇橫。”后庭之后則是正屋，它的中間也有堂，放翁稱之為“小堂”。正屋有樓，有閣。另外，三山別業中有各種園林建筑，如“東軒”“南軒”“小室”，還有陸游晚年常住之地，老學庵和龜堂。龜堂即由老學庵最東面中辟出的一間小室。根據以上研究，可以大致繪制出別業的建筑布局。（圖1）

2.居所的整體園林環境營造

鄒志方考察了陸游的《劍南詩稿》，將詩詞中的園林描繪進行了提取，分別討論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園圃，另外，單獨論及了溪池、小井、泉眼、假山、盆景、亭臺、植物等，但鄒氏單獨論及的園林構筑與四個位置的園圃之間并沒有建立聯系。事實上，園林只有兼具水、石、植物構造才能呈現整體有機的關系，才能可靠地描述出園林作為空間的感受和審美價值。

別業中的小園圍繞著建筑群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布置，分別是東園（小園、山園）、南圃（南園）、西圃（藥圃、藥園）、北圃（北園）。東園和南圃都是具有純粹審美價值的園林，而西圃和北圃則主要講究其實用功能，種藥和種菜。另外，在靠近東山的一處地有茅屋三間作老學庵，圍繞老學庵有豐富的園林營造。

東園作為別業里面積最大和最重要的園林，在陸游多首詩賦中被提及，在詩文中也稱小園、山園。詩作《小園》有：“新作小溪園……樵路接東村?！薄堕_東園路，北至山腳》：“清溝東畔剪蓁菅，曾設柴門盡日關。遠引寒泉成碧沼，稍通密竹露青山……更上橫岡吾所愛，小兒試覓屋三間?！苯淮碎_墾東園的前后，陸游尋訪了周邊的環境，并將園路連接“青山”“東村”。

如《予所居三山，在鏡湖上，近取舍東地一畝，種花數十株，強名小園》6標題所示，東園大約有一畝。其中有桑園：“舍東已種百本桑，舍西仍筑百步塘。”（《予所居三山，在鏡湖上，近取舍東地一畝，種花數十株，強名小園》）有菊畦：“屋東菊畦蔓草荒，瘦枝出草三尺長?！保ā渡綀@草間菊數枝開》）有修竹古蔓：“瘦篁穿石竅，古蔓絡松身。熟摘巖邊果，干收澗底薪?！保ā渡綀@書觸目》）有動態流動的水，如溪、澗、溝、泉。還有靜態平整的池沼——東籬中有陸游埋了五個甕積水而成的池沼：“小園草木手栽培，袤丈清池數尺臺。”“埋甕東階下，滟滟一石水?！庇谢?，如桑、菊、竹、松、蓁菅（叢生的茅草）等。

寧宗開禧三年(1207)，陸游在東園又辟出“東籬”小圃，并建有茅舍。《東籬》：“新營茅舍軒窗靜，旋煮山蔬匕箸香?！标懹芜€專門作《東籬記》，記錄開筑籬之因果前后，交代了東籬的詳細面積，園內構筑，以及自己在園中的生活狀態：

南北七十五尺，東西或十有八尺而贏，或十有三尺而縮。插竹為籬，如其地之數。埋五石甕，潴泉為池，植千葉白芙蕖，又雜植木之品若干，草之品若干，名之曰東籬。放翁日婆娑其間，掇其香以臭，擷其穎以玩。朝而灌，暮而鋤。凡一甲坼，一敷榮，童子皆來報惟謹。放翁于是考《本草》以見其性質，探《離騷》以得其族類，本之《詩》《爾雅》及毛氏、郭氏之傳，以觀其比興，窮其訓詁。又下而博取漢魏晉唐以來，一篇一詠無遺者，反復研究古今體制之變革，間亦吟諷為長謠短章、楚調唐律，酬答風月煙雨之態度，蓋非獨娛身目遣暇日而已。7

東籬應是緊貼屋宇，在東園的西部，面積“南北七十五尺，東西十有八尺而贏”。根據換算，宋1尺約等于0.31米，可知東籬的南北約長23.2米，東西約4米。在這個約80平方米的東籬，放翁插上竹子為籬笆，由此稱其東籬。小小的八十方內又埋入五個石甕，蓄水為池，池上種千葉白芙蕖，也即重瓣的白荷花。園內還有若干樹木、花草。自從開辟了東籬，陸游便日日徜徉其間，據他自己《東籬雜題》所稱：“自作東籬后，經旬不過鄰?！焙退洺Ｍ鶃淼泥徖飩兌家虼吮焕渎?。

東園除了有一小塊東籬之地外，其余的部分與東山連為一片。園內還有其他亭臺。有水亭，在東園剡曲傍：“水亭不受俗塵侵，葛帳筠床弄素琴?！庇信_，如《春日登小臺西望》詩標題所寫，《小園》詩也寫到小臺，“小園草木手栽培，袤丈清池數尺臺”。東園埋甕成池的地方，有疊石為山者，也有膚寸立石，可生云雨之立石造景。如“疊石作小山，埋甕成小潭。旁為負薪徑，中開釣魚庵。谷聲應鐘鼓，波影倒松楠”，8以及“猶稀綠萍點，已映小魚群。傍有一拳石，又生膚寸云”9二句詩詞所描繪的景象，東園又是別業中最具有文人園特征的小園，園內盡種竹、菊這樣有象征意義的植物。

南園，又稱南圃。景觀以自然勝，遠處的南山景以及鏡湖的湖景。南園內以及周圍有大片的梅和作物胡麻。關于南山的景觀，《雨晴，風日絕佳徙倚門外》稱：“貪看南山云百變，舍西溪上立多時?！薄逗忾T》稱：“疏溝分北澗，剪木見南山?！蹦仙阶鳛閳@景的一部分，體現了造園中對于借景的應用，山景雖不在園內，但園中的構筑設置都是為了滿足觀景的需求，如將花木刻意修剪，如拓辟可立足之地以便停留。

關于南園的湖景，《飲牛歌》稱：“門外一溪清見底，老翁牽牛飲溪水。”《北渚》中：“北渚露濃萍葉老，南塘雨過藕花稀?！鼻耙皇椎拈T，所指即為南門，南門外有溪水穿流，南塘種有藕花可賞。南園還有重要的梅花和胡麻景致。《閑居初冬作》：“東窗換紙明初日，南圃移花及小春。”《南園觀梅》：“小嶺清陂寂寞中，綠樽歲晚與君同?！薄洞迳犭s書》：“舍南種胡麻，三日幸不雨。”梅花在南宋文人園林中的地位不消多說，陸游好友范成大的《梅譜》將梅花的品格與君子相比，陸游有關梅花的描述不僅是在表達賞景的心情，更多的是在抒發有如“綠樽歲晚與君同”的文人間相惜相愛的情懷。

西圃，又稱藥圃或藥園，以種藥材為主。從《連日治圃至山亭》詩題看，藥圃在舍西，詩曰：“門開度略彴，路盡上坡陀。”藥圃在舍西西山東麓和南麓。三山別業的門原是開著西面，后來才移到南面。詩文《藥圃》寫道：“幸茲身少閑，治地開藥圃?！薄缎心辍酚校骸澳育旚~樂，藥園芝術香?！薄洞迳犭s書》又有：“逢人乞藥栽，郁郁遂滿園。”可知，對于陸游來說，園林的悠閑之樂，除了“墨沼龜魚”之外，少不了“藥圃芝香”。西園的水有百步塘和溪。“貪看南山云百變，舍西溪上立多時?！薄吧釚|已種百本桑，舍西仍筑百步塘?！?/p>

北圃，又稱北園，蔬圃、草堂、泉石、植物俱全?！蹲允觥酚校骸岸€新蔬圃，三間舊草堂。”《村舍雜書》有：“舍北作蔬圃，敢辭灌溉勞？輪囷瓜瓠熟，珍愛敵豚羔。”《雨過，行視舍北菜圃因望北村之久》的：“蔬畦躡屐愜幽情，檢校園丁日有程?！闭f明了北園的菜圃性質，規模不小，還有三間草堂位于其間，并能借北村之景?！妒咂浴贩Q：“蔬圃依山腳，漁扉并水涯?！笨芍?，蔬圃緊鄰山腳，以水為涯。北圃的水源也必然豐富，如有“北渚露濃萍葉老，南塘雨過藕花稀”。被稱為“渚”之水，意味水中之陸地，水兼有平緩深遠之意境。

3.獨立的思索之境

陸游晚年在三山別業重要的園林營造集中在老學庵的周圍。《老學庵》詩序：“予取師曠老而學如秉燭夜游之語名庵?！苯淮浴袄蠈W”名庵的理由?！额}老學庵壁》有：“此生生計愈蕭然，架竹苫茅只數椽?！薄额}庵壁》有：“竹間僅有屋三楹，雖號吾廬實客亭?！弊宰ⅲ骸靶♀植艃砷g?！贝蒜治挥谛≤幹畺|，靠近東山?！陡袘选?0：“卜居鏡湖上，一庵環翠屏。竹林藏谽谺，嶺路蟠青冥。”嶺即東山。《三山卜居三十有四年矣》曰：“庵小偷僧樣，陂長按古規?！壁榧礀|山山坡。

庵北有假山，山下蓄池。《老學庵北作假山》：“我今作小山，才及仞有半。下潴數斗水，草木稍蔥倩。”《北窗試筆》：“北窗小雨余，盆山郁蔥蓓?！薄洱斕秒s興》：“方石斛栽香百合，小盆山養水黃楊?！薄冻跸囊芭d》：“盆檜雨余抽嫩綠，研池風過起微瀾。”詩文中所稱的“北窗”，皆指老學庵的北窗。此庵四周種竹，而且窗前栽梅。《庵中夜興》曰：“有情梅影半窗月，相應雞聲十里村。”

如上文所述，老學庵為獨立的三間茅舍，最東一間為龜堂，陸游晚年常以龜堂自稱，并常以此地讀書會客。老學庵辟有北窗，北窗所望之景，遠能見遠處村落炊煙，近亦有水有石。“園林只在小窗前”所寫即是老學庵北窗外之園景。

老學庵東側有龜堂開東窗，東窗望去也有異景。陸游在龜堂能見溪池。《龜堂偶題》寫：“春水一池花百本，此生未易報天公?！薄赌捍糊斕眉词隆穼懀骸坝暧嗲НB暮山綠，花落一溪春水香。”《龜堂初暑》寫：“淪漪一曲繞茅堂，葛帔紗巾喜日長。”《龜堂一隅開窗設榻》寫：“小展窗扉無大費，略加苫蓋有余涼?！币浴褒斕谩睘轭}的詩詞具有園林詩的一般特征，書寫園林構成元素，如溪、池、山景、花木，以及園居生活片段，披葛勞作、小展窗扉。

陸游晚年花很多時間在老學庵讀書、會友，他的詩詞出現“老學庵”和“龜堂”或以其為名不下三十首，可以看出，他于此間的活動逐漸擺脫了早年困擾他頗深的仕途沉浮之問題，而關注自然中花草、樹石等可愛生命，淡然之意，超脫之感從園林詩中躍然而出?！皥@林只在小窗前”的總結和抒發，表明了陸游園林觀中將園林抽象化處理為觀念投射對象，園林脫離了其物質屬性，成了文人窗口中的一幀畫面，畫面的內容不重要，重要的在于小窗，以及文人將此地作為獨立的思索之境，進行投射和感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