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欠身,姿態誠懇。
這番話,既點明了張氏的動機核心——報恩與“實用”,也委婉卻清晰地指出了她的強勢與“欠考慮”,更將責任歸結于“楊家”,姿態放得極低。王氏聽著,臉上那凝固的悲戚稍稍松動,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動容與驚疑。
“楊老爺言重了……折煞老婆子了……”王氏喃喃道,聲音依舊沙啞。
“不,老夫人,”楊秉政搖搖頭,目光專注地投向一直沉默、身體微微顫抖的王乃茵,語氣更加懇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認真,“乃茵,今日,當著老夫人和你自己的面,我楊秉政把心底的話,掏出來,說個明白透徹。”
王乃茵下意識地抬起頭,猝不及防地撞進楊秉政那雙深邃、沉靜卻又坦蕩得驚人的眼眸里。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所有的偽裝。
“這樁婚事,若你心中實不愿,此刻便可作罷。”楊秉政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心顫的分量,“我楊秉政當日援手,是出于本心道義,從未存過挾恩圖報、以此相脅之念。你留在楊家,操持賬目,打理家務,是情分,我銘感于心。你若欲離去,去尋一方屬于你自己的天地,覓一條你心中所愿的前程,我楊秉政絕無二話,立時便可安排。聶大膽送老夫人來的車馬尚在,盤纏路費,我即刻備足,定保你與老夫人一路平安,絕不會讓你二人再受顛沛流離之苦,遭世人白眼相看。”
“至于名分之事,”他微微加重了語氣,目光掃過王乃茵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靛藍細棉布夾襖,仿佛看透了她以此作為無聲的抗爭,“更不該成為困住你羽翼的牢籠。我早年也曾讀過保定新式學堂,略聞新思潮。你也曾負笈津門,飽讀詩書,見過大千世界,心中自有丘壑與主張。此乃好事,當珍之重之。萬不可為了報答所謂恩情,或是迫于眼前困頓的形勢,便委屈自己,踏上一條違背本心的歧路。我楊秉政雖是一介商賈,卻也深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更敬重有主見、有學識之人。”這番話,尤其是“名分不該是牢籠”“敬重有主見有學識之人”,在1921年的華北縣城,無異于驚雷。
這番話,如同九天驚雷,在王乃茵死寂的心湖里轟然炸響!她設想過楊秉政可能有的種種反應——沉默的默認、帶著施恩者姿態的勸說、甚或是基于利益的權衡……卻唯獨不曾奢望過,他會如此直白地賦予她拒絕的權力,如此清晰地肯定她“見過世面、心中有丘壑”,更說出“名分不該是牢籠”“敬重有主見學識”這樣……近乎石破天驚、離經叛道之語!這與張氏那不容置疑、將她視為“器物”般安排的熱情,形成了云泥之別!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震驚、酸楚與被理解的暖流猛地沖上鼻尖,淚水再次洶涌地漫上眼眶,但這一次,那滾燙的液體里,翻騰的不再是純粹的委屈與絕望,更有一種靈魂被撼動的震動,以及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苦澀的暖意。
王氏更是驚得目瞪口呆,她看著楊秉政,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這個沉穩商人的靈魂深處。這份氣度與尊重,這份對女子意愿的看重,遠遠超出了她對“納妾”一事所能想象的所有邊界。
楊秉政看著王乃茵眼中劇烈滾動的淚光,看著她因震驚而微微張開的唇,心口也像是被一塊巨石堵住,悶得發疼。他移開目光,聲音低沉了些許,帶著一種更為現實的沉重:“當然,若你……若你思慮之后,愿意留下,愿意接受這番安排。”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最恰當、最不虛偽的表達,“我楊秉政在此,對老夫人,亦對天地神明立誓,必以誠相待,護你母女周全。榮華富貴不敢輕諾,但衣食無憂、宅院安寧,我必傾力為之。在楊家,你依舊是王乃茵,可掌賬房,可理家事,亦可讀書習字,絕非誰人之附庸。賬房之事,你愿管則管,倦了便歇,無人可勉強于你。老夫人,”他目光轉向王氏,語氣鄭重,“我必奉養終老,視若親長,晨昏定省,不敢懈怠。至于名分……”他聲音微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雖非正室嫡妻,但在楊家門庭之內,無人——絕無一人——敢有半分輕慢于你!”
這番承諾,沒有半分浮華的辭藻,句句實在,字字鏗鏘,帶著一個重諾商人用信譽背書的分量。沒有虛妄的甜言蜜語,只有“以誠相待”“護你周全”“衣食無憂”“宅院安寧”這些亂世中最珍貴的保障,以及“你依舊是王乃茵”“奉養終老”這樣直擊母女倆生存與尊嚴軟肋的承諾。最后那句“無人敢輕慢于你”,更是隱隱透出了他在這個家族中不容挑戰的絕對權威。
廂房里陷入一片長久的、近乎凝固的寂靜。只有墻角黃銅炭盆里,銀霜炭偶爾爆出細微的“噼啪”聲,火星明滅。王氏看看淚眼婆娑、神情震動復雜的侄女兒,又看看端坐如山、目光坦蕩沉靜的楊秉政,眼中的悲涼與絕望,漸漸被一種更為復雜的情緒所取代——是深沉的審視,是現實的權衡,更有一種……塵埃落定般的認命與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希冀。這兵荒馬亂、人命如草的世道,一個家道殷實、根基穩固、當家人又如此重情重諾、給予女兒前所未有尊重和切實保障的歸宿……似乎,真的已是她們母女所能觸及的、最好也最無奈的選擇了?
王乃茵眼中滾動的淚水終于滑落,沿著蒼白的面頰蜿蜒而下,但不再是絕望的悲泣。她看著楊秉政,看著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坦誠、責任與超越時代的尊重,再想起張氏雖強勢霸道卻也真心實意要將她視為“親妹子”的承諾,想起這亂世中孤身女子漂泊無依的兇險與艱辛,想起姑媽日漸衰老、需要安穩依靠的現狀……心中那根緊繃的、抗拒的、渴望自由與尊嚴的弦,終于,在巨大的現實洪流與這一份帶著尊重的“選擇權”面前,緩緩地、無奈地松弛下來,如同緊繃的弓弦驟然失去所有力道。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間小屋里的所有悲喜都吸入肺腑,然后,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對著楊秉政,也對著含淚凝望著她的姑媽,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地——點了點頭。這一次,不再有病房里那次倉促茫然的應允,帶著一種認命般的沉重,卻也奇異地摻雜了一絲塵埃落定后的釋然,以及……一絲對眼前這個男人所給予的“尊重”的回應。
“好……好……”王氏看著侄女兒終于點下的頭,喃喃地應著,渾濁的老淚再次洶涌而下,但這一次,是混合著無盡辛酸、深切無奈和一絲終于能放下懸心重擔的淚水。她伸出枯瘦顫抖的手,緊緊抓住女兒冰涼的手,用盡全身力氣握著,仿佛要將自己殘存的所有生命力與祝福,都通過這交握的雙手傳遞過去。
楊秉政看著王乃茵那輕輕一點的頭,看著她臉上未干的淚痕和眼中那份沉重的認命與釋然交織的復雜光芒,心中并無多少新婿的喜悅,反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沉甸甸如山的責任感,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深切憐惜。他站起身,對著王氏再次鄭重地拱手,聲音沉穩有力:“老夫人放心。秉政一諾,重逾千金。”他的目光轉向王乃茵,帶著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作一句簡短的囑咐:“你們……且安心歇息,萬事有我。”說完,便轉身,步履沉穩地離開了廂房,輕輕帶上了那扇隔絕了悲歡的房門。
門外廊下,張氏正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見楊秉政出來,立刻迎上去,壓低聲音急切地問:“怎么樣?說通了?她應了?”
楊秉政沒有立刻回答,目光越過張氏焦急的臉龐,投向庭院中那株虬枝盤結的老石榴樹。幾簇絳紅色的嫩芽,正頑強地刺破灰褐色的枝干,在料峭的春風中微微顫動。他沉默了片刻,才收回目光,聲音帶著一種經歷風暴后的疲憊,卻又奇異地透出一種如釋重負的平靜:
“嗯。塵埃落定了。”
他不再多言,邁開步子,徑直走向正房堂屋。那深灰色的挺拔背影,在初春微寒卻已透出些許暖意的日光里,顯得格外沉穩如山,也透著一份難以言喻的沉重。廂房內,王氏緊緊摟著女兒,枯瘦的手一遍遍撫摸著她的頭發。王乃茵將臉深深埋在姑媽那帶著風塵與淚痕氣息的粗布棉襖肩頭,閉上眼,任由滾燙的淚水無聲地、肆意地流淌,浸濕了那承載著太多苦難與無奈的粗糲布料。
王乃茵那一聲沉重如山的應允,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迅速被張氏那不容喘息、鋪天蓋地的籌備熱情所覆蓋、吞噬。楊家上下,從正房到跨院,彌漫著一股被刻意營造的、喧鬧而喜慶的忙碌氣氛,與東廂房內那對母女沉默的認命與揮之不去的壓抑,形成一種刺眼而微妙的對比。
西跨院徹底拾掇停當。那匹象征著“新娘子”身份的銀紅杭羅,終究沒能逃脫被裁剪的命運。孫裁縫巧手制成了一件立領斜襟、掐腰窄袖的貼身小襖,湖藍素軟緞則裁成了一條長及腳面、裙擺寬大的新式褶裙。新衣送來的那天,張氏親自捧著,喜氣洋洋地來到王乃茵暫住的書房:“快瞧瞧!這料子,這做工!嘖嘖,乃茵,你這身段穿上,保管把新姑爺的魂兒都勾走了!”王乃茵的手指遲疑地撫過那光滑冰涼、觸感陌生的綢緞,仿佛在觸摸一層不屬于自己的、華麗而沉重的甲胄。她低聲道謝,臉上擠不出一絲真正的笑意,只在張氏轉身后,默默地將那身刺目的新衣仔細疊好,如同收藏一件不愿示人的祭品,收進了嶄新的榆木立柜最底層。炕頭,依舊固執地鋪著她熟悉的、洗得發白的靛藍印花土布被褥,像一片在洶涌潮流中倔強堅守的舊日孤島。
王氏也漸漸被安置妥帖。楊秉政果然言出必踐,吩咐楊福收拾出正房東側一間向陽的耳房,添置了厚實的新棉被褥、黃銅腳爐(炭盆的一種),言語行動間對這位“親家姑母”始終保持著敬重有加的態度。王氏心中的悲涼并未完全消散,如同沉在杯底的苦茶末,但看著侄女兒在楊家的實際處境——尤其是楊秉政那份沉甸甸、超越尋常的尊重與承諾,那份為侄女兒懸了許久的心,也終于能稍稍落回實處。她開始默默幫著張氏做些針線活計,給即將到來的“喜事”繡些鴛鴦戲水的枕頂、并蒂蓮開的門簾邊,一針一線里,縫進去的是無聲的嘆息和對侄女兒飄搖未來的卑微祈愿。
下月初六的黃道吉日,在張氏每日的掐指計算中越來越近。大紅“囍”字剪好了,鮮艷的彩綢紅布也扯回來了,被鄭重其事地貼在門楣、窗欞、廊柱上,為這古樸沉靜的楊家宅院平添了幾分俗世的熱鬧與喧囂。張氏如同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聲音洪亮地指揮著長工伙計們灑掃庭院,擦拭門窗格欞,連門口那對飽經風霜的石獅子,都被用豬鬃刷子蘸著皂角水擦得黝黑锃亮,仿佛也沾染了喜氣。博鹿城里與楊家有些交情的商號掌柜、本地鄉紳,也都陸續收到了楊福親自登門送去的、印著金粉“囍”字的大紅泥金帖。
就在這看似一切順遂、紅綢招展的當口,一片陰沉的烏云卻悄然壓境。這日午后,楊秉政正在銀樓后堂的密室里,用特制的戥子仔細核驗一批剛從天津衛“亨達利”銀爐進來的五十兩馬蹄銀錠成色(看有無灌鉛夾錫),前堂的伙計根生臉色煞白、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
“東家!禍事了!門口……門口來了幾個扛槍的丘八爺!兇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