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5章 虎口與狼牙

楊秉政心頭猛地一沉,放下手中沉重的銀錠和精巧的戥子,發出沉悶的聲響:“當兵的?看清楚了,是哪個部分的?什么來頭?”亂世之中,兵痞上門,十有八九是敲骨吸髓的勾當。

“領頭的是個掛盒子炮的官兒,兇神惡煞的!”根生聲音發顫,咽了口唾沫,“說是保定府直隸督軍署(直系軍閥控制)派下來的稽查隊!專為……為‘剿辦赤匪地方特捐’的事來的!指名道姓要見您!”

剿匪捐?楊秉政眉頭擰成了疙瘩。直皖戰爭后,直系控制了直隸(河北),各地駐軍借“剿匪”“安靖地方”之名,巧立名目攤派捐稅已是常態。博鹿地處南北通衢,前陣子確實風聞南邊豫鄂交界鬧起了幾股流竄的小股“老抬”(土匪),沒想到這么快就成了催繳捐稅的由頭。他定了定神,眼神恢復沉靜:“慌什么!請他們到前堂奉茶,上好點的香片。我這就來?!?

恒泰銀樓前堂。三個穿著灰布舊軍裝、斜挎著德造駁殼槍(盒子炮)的兵痞,大大咧咧地霸占了待客的太師椅,沾滿泥污的馬靴毫不客氣地踩在光潔的、鋪著青磚的地面上。為首的是個三角眼、吊梢眉的瘦高個軍官,肩章模糊不清,一臉橫肉透著不耐煩。他見楊秉政出來,眼皮懶洋洋地撩了一下,用馬鞭柄敲了敲酸枝木的茶幾面:“你就是楊秉政?”

“正是鄙人。不知軍座駕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睏畋笆郑樕涎杆俣哑鹕倘藞A融世故的笑容,“軍爺們辛苦,請用茶?!彼桃庥昧恕败娮边@個模糊的尊稱。

那軍官從鼻孔里哼了一聲,端起粉彩蓋碗啜了一口,隨即嫌棄地皺眉,“噗”地吐出一片茶葉梗:“行了,少來這套虛頭巴腦的!爺們是督軍署稽查隊的王隊長!奉上峰鈞令,特來博鹿督辦剿匪特捐!保境安民,匹夫有責!楊老板是城里數得著的富商,這模范帶頭作用,可得給老子立起來!”

“剿匪安民,自當盡力。楊某省得?!睏畋θ莶蛔儯Z氣愈發謙恭,“只是不知這捐額……上峰是如何章程定奪的?”

王隊長三角眼一翻,伸出兩根枯瘦的手指頭,在楊秉政面前晃了晃:“不多!兩千現大洋!對你楊大老板來說,九牛身上拔根毛!”

兩千大洋!饒是楊秉政見慣風浪,也被這赤裸裸的獅子大開口驚得心頭劇震!這幾乎是恒泰銀樓近半年的流水!他面上肌肉紋絲不動,只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苦相:“王隊長明鑒!鄙人不過是個小本經營的銀匠鋪子,這兵連禍結的年月,生意凋敝,銀根緊縮,周轉已是千難萬難。兩千大洋……實在是傾家蕩產也拿不出?。∧矗芊裨诙杰娒媲懊姥詭拙?,體恤一二,酌減些許?”

“酌減?”王隊長猛地一拍茶幾,震得蓋碗跳起,茶水四濺,臉上橫肉猙獰,“剿匪是軍國頭等大事!耽誤了剿匪軍機,你他娘的幾個腦袋夠砍?我看你是敬酒不吃想吃罰酒,不想在這博鹿城安生混了!”他身后的兩個兵痞立刻“唰”的一聲,將腰間的駁殼槍套拍得啪啪響,眼神兇狠如狼,死死盯住楊秉政。

氣氛瞬間降至冰點,劍拔弩張。根生等幾個伙計嚇得面無人色,瑟縮在柜臺后。楊秉政臉上的笑容淡去,眼神卻愈發沉靜銳利,如同淬火的寒鐵。他深知這些兵痞的貪婪無度與無法無天,硬頂無異于以卵擊石。他略一沉吟,從袖袋深處摸出一個早已備好的、沉甸甸的織錦小袋(內裝約五十塊銀元),臉上重新堆起笑容,不動聲色地推到王隊長手邊的茶幾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意味:“王隊長息怒。軍爺們風塵仆仆,為國辛勞,這點茶水錢,不成敬意,給弟兄們打點酒解解乏。至于剿匪捐……數額委實巨大,懇請王隊長寬限幾日?容楊某四處拆兌周轉。三日后,必先奉上一千現大洋!余下的尾數,待鋪子緩過氣來,定當一分不少補上!您看……?”

錢袋入手,那沉甸甸的分量讓王隊長三角眼里的戾氣稍斂,貪婪之色一閃而過。一千大洋先到手,已是筆橫財,剩下的也有個“補足”的由頭,總比撕破臉皮、把下金蛋的雞逼死強。他哼了一聲,將錢袋麻利地揣進軍裝內兜,皮笑肉不笑地說:“楊老板是個懂事的。行,就給你三天面子!三天后,一千現大洋,一個子兒都不能短!要是敢耍花樣……”他陰惻惻地冷笑兩聲,拇指在腰間的槍套上摩挲了一下,威脅之意溢于言表。

“一定!一定!多謝王隊長體恤!您慢走!”楊秉政連連拱手作揖,親自將這幾位兇神送出銀樓大門,直到那灰撲撲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看著那三個兵痞揚長而去的背影,楊秉政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轉身回到后堂密室,對驚魂未定的根生沉聲吩咐:“去,把聶大膽立刻叫來!要快!”

聶大膽如同一陣風般趕到。聽完楊秉政簡短冰冷的敘述,他那張黝黑粗糲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有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寒光一閃,言簡意賅地問:“東家,怎么弄?”

楊秉政走到密室唯一的小窗前,看著窗外街市上熙攘卻掩不住蕭條惶恐的人流,聲音低沉而果決:“一千大洋,柜上現錢不夠。你今晚帶兩個絕對信得過的老伙計,把地窖暗格里那三包‘黑老虎’(指成色最好、無印記、不易追查的私鑄銀錠)用油布裹嚴實,裝上那輛帶篷的舊騾車。連夜運去石門市,找‘匯通’票號的劉掌柜,按老規矩,兌成不連號的現洋。記住,走北邊繞城的老官道,避開哨卡,天亮前務必入石門!此事絕密,不容有失!”

“明白!”聶大膽干脆利落地點頭,眼中沒有絲毫猶疑。

“還有,”楊秉政轉過身,目光銳利如刀,“你順道留意,城里其他幾家像樣的商號,李記布莊、趙家糧行、王記當鋪,是不是也收到了同樣的‘捐單’?另外,想辦法摸清這個‘王隊長’的底細,是督軍署正經派下來的稽查,還是下面哪個混成旅或保安團私自搞的‘創收’?胃口這么大,背后怕是有鬼?!眮y世求生,洞悉時局、掌握情報與編織可靠的關系網,是比金銀更重要的保命符。

“是!東家放心!”聶大膽抱拳,轉身便走,高大的身影很快融入暮色四合、光影斑駁的街巷深處。

楊秉政獨自站在幽暗的密室里,疲憊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下月初六那場紅綢裝點的婚期近在眼前,而家宅之外,卻是兵匪橫行、苛捐雜稅如同附骨之疽的亂世深淵。兩千大洋的巨額勒索,如同一塊冰冷的巨石,沉沉地壓在心頭,瞬間沖淡了那樁婚事帶來的所有復雜心緒,只剩下冰冷的現實與沉重的壓力。他走到厚重的紅木賬桌前,翻開那本記錄著楊家基業的厚厚賬冊?;椟S的油燈下,密密麻麻的數字如同命運的密碼。他拿起一支小楷狼毫,飽蘸了鮮紅的朱砂墨,在賬冊末頁的空白處,懸腕凝神,力透紙背地寫下兩個遒勁刺目的大字:壹仟。那鮮紅欲滴的墨跡,像一道剛剛劃開的、汩汩流血的傷口,猙獰地烙印在潔白的宣紙頁上,觸目驚心。

夜色如同濃墨,徹底籠罩了博鹿城。楊家大院里,懸掛的紅綢在廊下燈籠昏黃光暈的映照下,泛著一種虛幻而曖昧的暖光。西跨院新糊的高麗紙窗欞上,清晰地映出王乃茵伏案核算賬目的沉靜側影,專注而寂寥。而在城外荒涼崎嶇的野道上,聶大膽親自趕著一輛不起眼的帶篷舊騾車,車上油布蓋得嚴嚴實實,兩個心腹伙計一左一右護衛著,正朝著石門的方向,在濃重的夜色掩護下疾馳。車輪碾過碎石和凍土,發出單調而急促的“轔轔”聲響,如同這黑暗時代沉重而不安的心跳。紅綢裝點的喜慶之下,暗影重重,危機四伏。楊秉政肩頭的擔子,從未如此刻般,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夜色如墨,沉重的騾車在坑洼的土路上顛簸疾行,車輪碾過碎石,在死寂的荒野里發出刺耳的聲響,遠遠蕩開。聶大膽穩坐車轅,身形隨著車身晃動,一雙鷹隼般的眼睛卻銳利如刀,不斷掃視著四周被黑暗吞噬的輪廓,右手始終按在腰間那根硬邦邦的棗木短棍上。車篷內,兩個心腹伙計同樣屏息凝神,手掌隔著油布,緊緊攥著藏在下面的“家伙”——短柄斧和磨尖的鐵釬。車上那幾包用油布裹得嚴嚴實實、沉得壓彎車板的“老貨”,是東家銀樓壓箱底的真金白銀,更是楊家此刻懸在刀尖上的救命錢,容不得半點閃失。

石門的輪廓終于在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里,如同鬼魅般浮現在地平線上。聶大膽熟門熟路,避開戒備森嚴的主城門,沿著護城河早已殘破不堪的土埂,悄無聲息地拐進一條僅容一車通行的窄巷,停在“匯通”票號那扇不起眼的后門前。幾聲輕重緩急、帶著特定韻律的叩門聲響起,片刻后,側門“吱呀”一聲滑開一道縫隙,票號劉掌柜那張精明的瘦臉探了出來,燈籠昏黃的光映著他眼角的皺紋。看到聶大膽,他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微微頷首,側身讓開。

沒有一句多余的寒暄。油布被迅速掀開一角,成色極好、泛著冷冽幽光的足色銀錠在燈籠搖曳的光線下顯露出來,沉甸甸的質感幾乎能壓斷目光。劉掌柜動作麻利而精準,先用小錘敲聽音色,再用戥子細秤分量,最后仔細查驗銀錠底部鑄造的印記。整個過程寂靜無聲,只有金屬細微的碰撞和秤砣滑動的聲音。最終,一千枚簇新、帶著天津造幣廠印記的“袁大頭”大洋,被分裝進幾個結實的粗麻布袋里,沉甸甸地交到了聶大膽手中。麻袋入手,那分量讓聶大膽的臂膀都往下沉了沉。

“路上不太平啊,楊老板這是遇到坎兒了?”劉掌柜的聲音壓得極低,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和洞悉世事的了然。亂世之中,銀樓被兵匪盯上,幾乎是遲早的事。

聶大膽沉默地點點頭,沒多解釋,只抱拳沉聲道:“謝了,劉掌柜。這份情,楊家記下了。”他掂量著手中這幾乎等同于楊家半副身家性命的麻袋,心頭卻沒有半分輕松,反而像壓上了更重的石頭。這,僅僅是闖過了第一關。

回程的路,比去時更加兇險。天色微明,路上行人漸多,三三兩兩的農夫、挑夫出現在視野里,聶大膽的心卻懸得更高,仿佛每一個擦肩而過的陌生面孔都藏著不懷好意的窺探。他指揮伙計將麻袋仔細藏進車底特制的夾層暗格里,上面堆滿干草、破麻袋和幾捆不值錢的土產雜物。他和伙計們則扮作運送普通山貨的模樣,吆喝著牲口,神經卻繃緊到了極致,耳聽八方,眼觀六路。

行至城外五里坡,一處簡陋的路邊茶棚附近,聶大膽猛地一勒韁繩,騾車速度慢了下來。只見茶棚外,兩撥人馬正劍拔弩張地對峙著!一撥正是那個三角眼、一臉橫肉的王隊長(王麻子),帶著幾個歪戴帽子、斜挎步槍的保安團兵痞;另一撥人數雖少,但個個穿著挺括的灰布軍裝,打著綁腿,裝備精良,為首的是個面色冷峻、佩著少校領章的軍官(營副)。氣氛緊張得如同拉滿的弓弦!

“媽的,趙閻王手下的野狗也敢來老子地盤上刨食?!”那營副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子正規軍的剽悍和鄙夷,手指幾乎戳到王麻子鼻尖上,“五里坡往北,是模范營的防區!你們保安團算個什么東西?收編的土匪桿子!也配把手伸這么長?搶食搶到老子頭上了,活膩歪了?!”

王麻子臉色鐵青,腮幫子肉直跳,手按在槍套上,他身后的兵痞也嘩啦啦拉動槍栓。但面對那營副刀鋒般的眼神和對方士兵手中擦得锃亮的“漢陽造”,王麻子終究沒敢發作,只是梗著脖子,色厲內荏地嘟囔:“奉……奉上峰命令……稽查……”

主站蜘蛛池模板: 安吉县| 香港 | 新泰市| 丰城市| 和平县| 铁岭市| 平阳县| 库伦旗| 瑞金市| 焦作市| 青浦区| 靖宇县| 化德县| 玛多县| 英山县| 海伦市| 礼泉县| 石台县| 安达市| 司法| 响水县| 贺州市| 台中县| 天门市| 疏勒县| 宁安市| 普定县| 邢台市| 马山县| 临西县| 奉化市| 望谟县| 敦煌市| 宁安市| 延津县| 山西省| 襄垣县| 开鲁县| 东台市| 南昌市| 无为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