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塊沉甸甸、冰涼涼的銀元被朝奉面無表情地推到柜臺的銅錢溝槽里,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楊秉政伸出微微顫抖的手,一枚枚撿起,冰冷的金屬棱角硌著掌心他將這最后的“體面”換來的錢,仔細地揣進懷里最貼身的暗袋。那冰冷的金屬緊貼著皮肉,沉甸甸地向下墜著,仿佛要將他拖入深淵。他轉身走出當鋪厚重陰暗的門洞,門外慘白的陽光刺得他眼前一花,下意識地抬手遮擋。指尖觸碰到空蕩蕩的馬甲口袋——那里原本放著懷表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片冰涼的空洞和布料粗糙的觸感。
他沒有片刻耽擱,徑直去了城里最大的“保和堂”藥鋪。照著孫郎中的方子,將藥單遞給柜臺后穿著藍布長衫的伙計。當那幾片薄如蟬翼、色澤金黃、須根分明、散發著獨特土腥味的吉林野山參須,和一小包形如懷中抱月、顆粒飽滿、白如凝脂的上等川貝母被伙計用特制的桑皮紙小心翼翼地包好,再用麻線仔細捆扎遞過來時,楊秉政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那輕飄飄卻價值連城的藥材一起,沉入了無底深淵。十五塊鷹洋,轉眼間便化作了手中這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藥包,口袋里只剩下幾枚冰冷的銅子在行走時發出微弱的、如同嗚咽般的叮當聲。
回到舊城老宅,已是午后時分。日頭偏西,將老槐樹光禿的枝丫影子拉得老長,斜斜地印在冰冷的泥地上。楊秉政將藥包交給正在灶房燒火準備晚飯的趙嬸,啞聲囑咐:“趙嬸,勞煩您,這藥……仔細煎上,三碗水熬成一碗,文火慢燉,別煳了鍋。”趙嬸接過藥包,看著上面“參須”“川貝”的字樣,又看看楊秉政疲憊灰敗的臉色,無聲地嘆了口氣,默默點頭。
他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走進堂屋。張氏還在窗邊那個位置,手里緊緊攥著那只似乎沒動過幾針的千層鞋底,目光卻空茫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楊承志玩累了,趴在她腿邊的草蒲團上,小臉枕著胳膊,睡得正香,發出細微而均勻的鼾聲。屋里靜得可怕,只有孩子那點微弱的呼吸聲,更襯得氣氛凝滯。
楊秉政脫下沾滿塵土和寒氣的外袍,搭在椅背上。他在張氏對面的長條板凳上坐下,冰冷的硬木硌著酸痛的腰背。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積蓄開口的力氣,才低聲道:“藥……抓回來了。參須和川貝,都按方子配上了。”
張氏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沒有回頭,也沒有應聲,只是原本空茫的目光緩緩聚焦,重新落回手中的鞋底上。那根粗大的針,帶著麻線,又開始極其緩慢地、仿佛有千鈞重般地移動起來。針尖穿透厚厚的袼褙,發出沉悶而壓抑的“噗噗”聲。過了好一會兒,久到楊秉政幾乎以為她不會回應時,她才輕聲問了一句,聲音飄忽得如同窗外的一縷寒風,卻又帶著銳利的穿透力:“當鋪……朝奉開的價……公道么?”她沒有問當的什么,仿佛早已心知肚明。
楊秉政的喉頭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一塊棱角分明的冰。聲音干澀發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十五塊。死當。”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石子。
張氏納鞋底的動作猛地一頓!針尖毫無預兆地、狠狠地刺進了左手拇指的指腹!一顆殷紅滾圓的血珠迅速沁了出來,在灰黃色的袼褙上洇開一小點刺目的紅。她像是感覺不到那鉆心的疼痛,只是死死地盯著指腹上那點迅速擴大的鮮紅,呼吸驟然變得急促而粗重,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許久,久到那滴血珠都快要凝固,她才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遲鈍,將受傷的手指含進嘴里,用力地吮吸了一下。再拿出來時,指腹上只留下一個微小的、深紅色的針孔,和一圈被唾液濡濕的痕跡。
她沒有再問一句關于那塊懷表的話,甚至沒有看丈夫一眼。只是重新拿起那只承載了太多情緒的鞋底,更加用力地、帶著一股近乎自虐般的狠勁,一針一線地納了起來!針腳密得幾乎要穿透那厚厚的千層底,每一針都帶著沉悶的“噗噗”聲,如同重錘,一聲聲,狠狠砸在楊秉政的心上,也砸在這死寂凝滯的空氣里。堂屋里,只剩下這單調而壓抑的聲響和孩子細微的鼾聲,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濃烈的藥香混合著苦澀微甘的人參氣息,再次在西廂房里彌漫開來,幾乎掩蓋了原本的霉味。王乃茵坐在床沿的矮凳上,用小瓷勺舀起濃黑如墨的藥汁,小心翼翼地吹涼,再一勺一勺,極其耐心地喂進母親干裂的唇間。王秦氏昏昏沉沉地吞咽著,眉頭因藥汁的苦澀而緊緊鎖在一起,喉嚨里發出痛苦的嗚咽。喂完最后一口藥,王乃茵用溫熱的濕毛巾,極其輕柔地給母親擦拭著嘴角殘留的藥漬和額頭的虛汗。看著母親那張毫無生氣、深陷在灰敗顴骨中的臉,那雙緊閉的、眼窩深陷的眼睛,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錐心的自責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讓她窒息。
她端著空藥碗走出西廂房,想去灶房清洗。經過堂屋那扇敞開的、糊著發黃高麗紙的窗戶時,無意中聽到了里面傳來的、壓得極低卻依舊清晰的對話聲。是趙叔的聲音,帶著濃重的憂慮和小心翼翼:
“……少東家,鋪面焦煳的門臉和那半扇破門板,真得趕緊拾掇了。眼瞅著開春,地氣動了,再不弄,等開了張,客人瞧見那副破敗光景……實在……太不成體統,有損恒泰的名聲啊!還有庫房那扇被砸爛的門,也得重新打一扇結實的,最好能包層厚鐵皮,再加把好鎖……這都得花錢,而且不是小數目。另外……”趙叔的聲音頓了頓,似乎更加艱難,“新進銀料的本錢……還沒著落。年前接的那點零活,工錢都換成糧食了,家里……家里眼下的嚼用……”
后面的話,被楊秉政一個短促而沉悶的“嗯”字打斷了,聽不出任何情緒,卻仿佛蘊含著千鈞重壓。
王乃茵端著藥碗的手猛地一顫!粗瓷碗的邊緣磕碰到門框,發出“當”的一聲輕響!碗底殘留的藥渣劇烈地晃動著,黑褐色的液體差點潑灑出來!她像被滾燙的烙鐵燙到一般,渾身一激靈,慌忙低下頭,心臟狂跳如擂鼓,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盡全身力氣才沒讓碗脫手,快步閃身躲進了旁邊的灶房。
冰冷的井水從木桶里舀出,嘩啦啦地沖刷著粗瓷藥碗,卻沖不散她心頭掀起的驚濤駭浪!她全明白了!早上楊秉政那匆匆離去的背影,那沉重的步伐,是為了什么!那十五塊鷹洋的來處!是為了給她那沉疴難起的母親抓那貴得嚇死人的參須和川貝!而恒泰銀樓的重開,楊家賴以翻身的希望,此刻正被這沉重的藥費和她們這對不速之客,死死地卡在了銀錢這道天塹上!
她背靠著冰冷的土坯灶臺,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灶膛里跳躍的火光映在她蒼白憔悴、毫無血色的臉上,卻驅不散眼底那濃得化不開的陰影和深不見底的愧疚。她看著水缸里自己晃動的倒影——那張曾經在京城布莊里被伙計們私下稱為“玉面觀音”的臉,如今只剩下枯槁與絕望。那倒影里,哪里還是昔日無憂無慮的王家小姐?分明是一個拖累著垂死病母、寄人籬下、消耗著恩人救命錢,甚至可能成為壓垮恩人一家最后希望的……天大的累贅!
一種前所未有的、尖銳到刺骨的痛楚攫住了她!比饑餓更甚,比寒冷更甚!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彌漫開一股濃烈的、帶著鐵銹味的腥甜,才勉強壓住喉頭翻涌欲出的酸澀與哽咽。淚水在眼眶里瘋狂打轉,又被她強行逼了回去。她默默地洗凈藥碗,用一塊干凈的粗布仔細擦干,放回碗櫥里。然后,她走到灶房角落那個堆放柴草、雜物的小木柜前,蹲下身,打開了吱呀作響的柜門。里面除了幾捆引火的麥秸,就放著她的那個藍布包袱。
她解開包袱皮,里面是幾件半舊的、漿洗得發白的粗布換洗衣裳。在最下面,壓著一個用層層舊粗布包裹著的、小小的硬物。她的手微微顫抖著,一層層解開那粗糙的布包。最后,露出了里面一支樣式簡潔古樸、卻通體赤金、在昏暗灶房里依舊散發著內斂而尊貴光澤的簪子!簪體打磨得光滑圓潤,簪頭沒有繁復的花紋,只是巧妙地鏨刻成簡潔的如意云頭狀,頂端鑲嵌著一顆黃豆大小、色澤溫潤、泛著淡淡珠光的米粒珠。這是她母親壓箱底、從不輕易示人的陪嫁之物,據說是祖上一位做過京官的太姥姥傳下來的。也是她們母女從京城那場突如其來的浩劫中逃出時,除了縫在衣角里的幾塊救命銀元外,唯一貼身藏起來的、承載著家族最后一點體面的貴重物品。
王乃茵拿起這支沉甸甸的金簪,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指尖一陣微顫。那顆小小的米粒珠,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散發著柔和而堅韌的光澤,如同母親眼中最后一點不肯熄滅的微光。她緊緊攥著簪子,纖細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根根凸起,泛著青白,仿佛要將這最后的念想、這點殘存的尊嚴,連同自己破碎的心,一同捏碎!淚水終于不受控制地涌出,大顆大顆地砸在金簪冰涼的簪體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許久,她才像耗盡了全身力氣,又像是下定了某種九死無悔的決心,將金簪重新用那幾層舊粗布仔細包好,緊緊攥在手心,如同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帶著柴草灰燼和藥渣苦澀的空氣刺痛了她的肺腑。然后,她挺直了幾乎要被壓垮的脊背,轉身,一步一步,朝著堂屋那扇透著壓抑氣息的門走去。腳步有些虛浮,仿佛踩在云端,卻又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玉石俱焚般的決絕。那緊攥著布包的手,掌心被簪子的棱角硌得生疼,卻遠不及心頭那萬分之一被撕裂碾碎的痛楚。
寒風料峭,吹得窗欞紙撲棱作響。王乃茵攥著那個小小的、裹著金簪的褪色舊布包,指尖冰涼,掌心卻沁出細密的冷汗。她站在堂屋門檻外,看著里面沉凝如水的氛圍:楊秉政與老管家趙叔低聲商議的側臉,刻著連日操勞的疲憊與無形壓力;張氏垂首納著鞋底,粗針麻線穿梭在硬實的袼褙上,動作僵硬,每一針都仿佛凝著冰霜;楊承志依偎在奶奶懷里,懵懂的大眼睛好奇地轉來轉去。唯有那根小小的金簪在她手心,沉甸甸如同烙鐵,灼燒著她的心神。
她深吸一口氣,早春清晨冰冽的空氣刺痛了肺腑,卻也帶來一絲病態的清醒。她抬步,繡鞋邁過那道高高的木門檻,輕微的腳步聲在這片死寂的堂屋里顯得格外清晰。
“楊掌柜,夫人。”她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微顫,努力維持著平穩,對著楊秉政和張氏的方向,深深福了一禮,腰彎得極低。
楊秉政和趙叔停下話頭,目光齊刷刷落在她身上。張氏納鞋底的動作也頓住了,雖未抬頭,但脊背瞬間繃緊,像拉滿的弓弦。
王乃茵抬起頭,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一雙深陷的眼眸里卻閃爍著異常堅定的光芒。她攤開手掌,露出那個被汗水微微濡濕的舊布包,手指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一層層揭開。當那支通體赤金、樣式古樸、頂端鑲嵌著一小顆溫潤東珠的簪子完全展露在昏黃跳躍的豆油燈光下時,堂屋里響起一聲輕微的抽氣聲——是抱著楊承志的楊母。連張氏也終于抬起眼,目光復雜地、帶著審視地落在那枚珠光流轉的金簪上。
“恩公,夫人,”王乃茵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平靜,字字清晰,“家母沉疴難起,所費藥資甚巨,恩公更是……典當了心愛之物。”她頓了頓,喉頭滾動了一下,“此恩此德,乃茵母女粉身難報。這支簪子,是家母舊日陪嫁之物,亦是如今我們母女唯一……唯一值錢的東西了。”她將簪子托在掌心,往前遞了遞,金簪在油燈光下流淌著內斂而貴重的光芒,那顆小小的珍珠散發著柔和而堅韌的光暈,“懇請恩公收下此簪,或抵藥資,或助鋪面重整。雖杯水車薪,亦是乃茵一片心意。只求……只求能稍減恩公肩上重擔,令乃茵心中……稍安。”
她的聲音到最后,已帶上了難以抑制的哽咽,托著金簪的手微微顫抖。那支簪子,承載著母親未嫁時的憧憬、昔日閨中的最后榮光,也系著她自己殘存的尊嚴與念想。此刻將它親手奉上,如同剜心剔骨。
堂屋里一片死寂。只有油燈芯燃燒發出的細微噼啪聲,像是某種倒計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支小小的金簪和捧著它的、蒼白而倔強的女子身上。
楊秉政的目光從金簪移到王乃茵臉上。她深陷的眼窩里盛滿了連日侍疾的疲憊、巨大的愧疚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懇求。他胸前的舊銀鎖貼著皮肉,冰涼而沉實,仿佛在無聲提醒著什么。他緩緩站起身,棉布長袍的下擺帶起微小的氣流,走到王乃茵面前。
他沒有立刻去接那支簪子。他的目光深沉,如同古井無波,卻又帶著一種能穿透人心的力量,靜靜地落在王乃茵臉上。
“王姑娘,”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落在寂靜里,“楊某出手相助,是見不得婦人孺子受辱于當街,是遵從先父‘持正’之訓,更是……”他的目光掠過妻子張氏低垂、緊繃的臉龐,又落回王乃茵身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重量,“為人父者,不忍稚子眼中所見,盡是這世道涼薄。”他頓了頓,語氣更沉,“救你母女,是我楊秉政自己的決斷。藥資也好,鋪面也罷,皆是楊家分內之事,自有計較,無須外物相抵。”
他伸出手,卻不是去接簪子,而是寬厚、帶著薄繭的手掌輕輕覆上,將王乃茵托著簪子的手合攏,讓她重新握緊了那支赤金簪。他的指尖觸碰到她冰冷的手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和屬于成年男子的溫熱體溫。
“令堂病重,此簪是她心愛之物,也是你母女一份念想。好好收著。”他的聲音斬釘截鐵,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安心住下,照料好令堂。旁的事,不必多想。”
王乃茵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暖流伴隨著更深的酸楚猛地沖上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齒痕深陷,才沒有讓洶涌的淚水決堤。握著簪子的手攥得死緊,冰冷的金屬棱角深深硌著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卻遠不及心頭翻江倒海的震撼與灼痛。她看著楊秉政沉靜而堅毅的臉,看著他那雙深不見底、映著豆油燈火光的眼睛,喉頭像被滾燙的棉絮死死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只能深深地、深深地彎下腰去,肩膀劇烈地顫抖著,無聲的嗚咽在胸腔里回蕩。
張氏坐在窗邊的矮凳上,手中的針線不知何時已滑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她看著丈夫挺拔如松的背影,看著他以如此決絕的姿態拒絕了那支足以解一時燃眉之急的金簪,看著他合攏王乃茵手指那帶著保護意味的動作……心中那堵冰封的、充滿戒備與怨懟的高墻,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重重撞擊,裂開了一道細微卻無法忽視的縫隙。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瞬間淹沒了她,混雜著最初的震驚、一絲不易察覺的釋然,還有更深沉的、連她自己也無法辨明的滋味,沉沉地壓在心口。她默默地彎下腰,撿起了地上的針線和那半只鞋底,重新拿起,這一次,針腳似乎不再那么用力,緊繃的指節也微微松弛了些。
趙叔站在角落的陰影里,渾濁的老眼里也泛起一層水光,他悄悄背過身去,用粗糙的袖口用力擦了擦眼角。
楊秉政收回手,不再看激動難抑的王乃茵,轉身對趙叔道,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沉穩,仿佛剛才那撼人心魄的一幕從未發生:“趙叔,明兒一早,雞叫二遍就套車。跟我進城。鋪面修葺,一天也拖不得了。”
“哎!好嘞,少東家!誤不了事!”趙叔連忙應聲,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卻比往日更洪亮了些。
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早春的寒氣依舊料峭,吸一口都帶著刮嗓子的冷意。楊秉政和趙叔已套好了家里那架半舊的鐵箍木輪騾車。車上堆著幾捆新伐的、帶著濃郁松脂清香的木料——這是楊秉政昨日與趙叔商議后,決定從自家城外山坳那片不大的小林子里連夜砍伐運回的。楊家田產尚可,城外還有幾片祖傳的山林,雖非豪富,但根基猶在,這等修葺鋪面的木料,尚能自給。
趙叔熟練地甩了個響鞭,吆喝著老騾子。車輪碾過凍得硬邦邦的土路,發出單調而沉重的吱呀聲。楊秉政裹著厚實的靛藍色粗布棉袍,坐在車轅另一邊,閉目養神。他懷里緊貼著胸口的地方,揣著一個小布袋,里面是家中僅存的幾十塊沉甸甸的“袁大頭”現洋——那是留著開春買種子、雇短工,維持一家生計的活命錢。他心中盤算著:門臉和庫房門的鐵皮鉸鏈、新匾額的木料刻字工錢,還有請泥瓦匠修補熏黑墻壁、木匠的工錢……這點錢,必須一分一厘都用在刀刃上,容不得半點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