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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暗流與微光

孫郎中微微頷首,坐到床邊那條吱呀作響的矮凳上。他伸出三根枯瘦但異常穩定的手指,輕輕搭在王秦氏瘦骨嶙峋、冰涼的手腕寸關尺上,閉目凝神,細細體察。診脈的時間格外漫長。他又輕輕翻開王秦氏沉重的眼皮看了看瞳孔,示意王乃茵掰開她的嘴看了看舌苔(舌質淡紫,苔白厚膩)。孫郎中的眉頭越鎖越緊,面色凝重得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站起身,對楊秉政使了個眼色,低聲道:“楊掌柜,借一步說話?!?

兩人走到屋外狹窄的、寒風穿堂的廊下。刺骨的冷風立刻灌透了單薄的衣衫。

“楊掌柜,”孫郎中捋著稀疏的山羊胡,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醫者的沉重,“恕老朽直言。這位老嫂子,外感風寒侵襲肺衛只是引子,實乃沉疴痼疾纏身日久。觀其脈象,右寸肺脈細弱沉滯,幾欲斷絕,顯是肺氣大虛,久咳傷絡,已成肺痿之兆;左寸心脈浮滑無力,兼有結代,此乃驚悸憂思過度,耗傷心血,心神失養所致怔忡之象。此番饑寒交迫,擔驚受怕,外邪乘虛直中,引動伏邪,內外交攻,病勢兇險??!”他頓了頓,看著楊秉政緊蹙的眉頭,嘆道,“眼下這風寒表證尚可用藥發散,但其臟腑根基已虧,尤以心肺為甚。此病非朝夕之功,須得避風避寒,絕對靜養,尤忌憂思驚恐!更需長期溫補心肺,益氣養陰,安神定志,徐徐圖之,或可挽回一二。若再受顛簸勞碌,或是心緒不寧……”他沉重地搖了搖頭,未盡之意,昭然若揭。

楊秉政默默聽著,心頭如同壓上了一塊冰冷的巨石。他鄭重地向孫郎中拱手道謝,付了診金,又隨他回到光線昏暗的堂屋。孫郎中借著油燈微弱的光,提筆在一張粗糙的黃麻紙上開方。筆走龍蛇,多是黃芪(炙)、黨參、當歸(酒炒)、麥冬、五味子、酸棗仁(炒)、遠志(炙)、茯神等溫補氣血、養心安神之品,其中黃芪、黨參、麥冬用量頗大,更有幾味價格不菲。楊秉政接過那張墨跡未干的藥方,看也未看上面的數目,仔細折好,貼身收了起來。

送走步履蹣跚的孫郎中,他回到西廂房門口。屋內傳來王乃茵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他沒有掀簾進去,只是隔著那層薄薄的藍布門簾,聲音低沉而清晰地傳了進去:“王姑娘,藥方開好了,明日一早我便差人去城里藥鋪抓藥。令堂之病,孫先生說了,需得靜心調養,萬勿再勞神憂思。你們……安心住下。”他的聲音透過門簾,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門簾內,王乃茵的啜泣聲猛地一滯,隨即變成了無法抑制的、洶涌的痛哭。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額頭重重地抵著粗糙的磚面,對著門外的方向,聲音哽咽破碎,字字泣血:“恩公……恩公再造之恩……乃茵……乃茵母女……縱使肝腦涂地……今生今世……做牛做馬……”后面的話,被洶涌的淚水和無邊的絕望徹底淹沒,只剩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楊秉政站在門外狹窄的廊下,聽著屋內那如同受傷幼獸般絕望的哭泣,看著門簾縫隙里透出的昏黃燈光在地上投下搖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影子。初春的寒風毫無阻礙地穿過破敗的廊柱,卷起地上的塵土,冰冷刺骨。許久,他才低低地、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聲音消散在寒冷的夜風中:“……不必如此。安心住著吧。”他轉身,高大的身影無聲地融入堂屋的黑暗之中。

堂屋的油燈還頑強地亮著,火苗跳躍,掙扎著驅散一隅的黑暗。楊守業已經拄著拐杖,拖著沉重的腳步回了東屋歇息。母親也抱著再次沉沉睡去的楊承志進了里間。只有張氏,還坐在堂屋那張矮凳上,背對著門口。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只納了一半的千層底布鞋,就著油燈如豆的光,一針一線,用力地、近乎兇狠地納著鞋底。粗大的針帶著麻線穿透厚厚的袼褙,發出沉悶而執拗的“噗、噗”聲,在死寂的堂屋里回蕩,仿佛要將所有翻涌的心緒、無聲的質問和冰冷的怨懟,都狠狠地釘進這鞋底里去。

楊秉政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堂屋,在她對面的長條板凳上坐下。兩人之間隔著不過幾步的距離,卻仿佛隔著一條深不見底的冰河??諝饽郎萌缤瑑鼋Y的鉛塊,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灶膛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西廂房隱約傳來的壓抑咳嗽和啜泣聲,以及這沉悶單調的納鞋底聲,交織成一曲令人心頭發緊的亂世寒夜悲歌。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點點流逝。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將張氏低垂的側臉映照得忽明忽暗。

許久,張氏手中那根帶著倒鉤的粗針,在穿透一層厚實的袼褙時,似乎遇到了極大的阻力。她猛地用力一拔,麻線繃緊,發出“嘣”的一聲輕響。她停下了動作,卻沒有抬頭,只是盯著手中那只承載著太多情緒的鞋底,聲音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又帶著千鈞的重量,冰冷地落下:

“那五百塊……是五根銀料?”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楊秉政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沉默在死寂的空氣中蔓延,沉重得如同實體。灶膛里,一塊木柴“噼啪”爆開一簇火星。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點了點頭,喉嚨里發出一聲干澀的回應:“嗯?!?

張氏沒有再追問那銀料是家里僅存翻身的本錢還是他新購的命脈,也沒有問值不值當。她只是低下頭,更用力地、帶著一股狠勁,繼續將手中的粗針狠狠扎進厚厚的鞋底里,針尖穿透布層,發出沉悶而壓抑的“噗噗”聲,一聲聲,如同敲打在人心上。過了好一會兒,那單調的聲音才再次停下。她依舊沒有抬頭,聲音依舊很輕,卻像淬了寒冰的錐子,一字一句,清晰地扎向楊秉政:

“那姑娘……姓王?叫乃茵?聽著……是北邊京兆的口音?”她頓了頓,似乎在極力控制著語調的平穩,“瞧著……倒不像窮門小戶出來的。家里……到底遭了什么難?就剩她們娘兒倆了?河南……還有什么親?”

楊秉政看著妻子低垂的、在昏暗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脆弱的脖頸,心頭涌起一股復雜的洪流,混雜著深切的愧疚、沉重的無奈和一絲被逼問的煩躁。他知道妻子平靜外表下洶涌的不安和受傷,理解她作為女主人的憂慮和本能的不快??裳巯?,他無法將那對走投無路、病入膏肓的母女趕入這料峭的春寒與未知的險途。他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刺痛著肺腑。

“聽口音,像是京畿一帶的?!睏畋遄弥志?,聲音低沉,“家里……像是遭了兵災匪禍,家業盡毀,只剩她們母女僥幸逃出。原是要去河南投奔遠親,奈何前些日子京漢鐵路那邊鬧兵災,路斷了困在了此地。具體情形……還不甚清楚。”他避重就輕,隱去了孟慶義當街的惡行和王乃茵可能的來歷,只道是亂世飄零的可憐人。

張氏沒有再說話。她只是更用力地、仿佛要將全身的力氣和所有無處宣泄的情緒都傾注進去一般,狠狠地納著那只鞋底。油燈的火苗在她低垂的眼睫上瘋狂跳躍,投下一小片濃重而動蕩的陰影,將她半邊臉都隱沒在晦暗之中。

這一夜,楊家老宅的爐火依舊在灶膛里燃燒,試圖溫暖這春寒料峭的夜晚。然而人心之間,卻仿佛隔著一層無形卻堅不可摧的、厚厚的冰墻。西廂房壓抑的咳嗽和斷斷續續的哭泣,堂屋里沉悶執拗的納鞋底聲,交織成一曲沉重而冰冷的亂世寒夜交響。楊秉政躺在冰冷的炕上,聽著枕邊妻子刻意放輕卻依舊僵硬如石的呼吸,望著糊著高麗紙的窗外那片沉沉的、無邊無際的黑暗,久久無法入眠。胸前的舊銀鎖緊貼著皮肉,冰涼刺骨,那“持正”二字仿佛烙鐵般灼燙著他的心臟。在這風雨飄搖的亂世,守護一個家,守護心中那點微弱的道義之光,有時比守護一座金碧輝煌的銀樓,更加艱難百倍。

寒風依舊凜冽,帶著哨音掠過光禿禿的田野,但吹在臉上,似乎少了幾分能刮出血痕的刀鋒感,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帶著泥土腥氣的微潮。然而,楊家老宅西廂房里那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卻如同冰封的溪流,頑固地凍結著空氣中任何一絲試圖萌芽的暖意。

王氏王秦氏的沉疴,正如孫郎中所料,風寒的表證在幾劑辛溫解表的湯藥(如麻黃、桂枝、杏仁、甘草)下,漸漸褪去,高熱畏寒不再。但心頭的驚悸憂思與臟腑的深度虧虛,卻如同跗骨之疽,牢牢盤踞。那昂貴的黃芪、黨參、當歸熬成的濃稠藥汁,一碗碗灌下去,苦澀的氣味彌漫在陰冷的西廂房。換來的,只是那撕心裂肺的嗆咳聲變得低沉斷續,如同破風箱艱難地拉扯。人卻依舊枯瘦如柴,終日昏昏沉沉地癱在冰冷的床板上,像一具被抽干了水分的軀殼。偶爾睜開渾濁無神的眼睛,目光也是渙散地落在斑駁發霉的屋頂椽子上,嘴唇無意識地翕動,發出幾聲模糊不清、帶著濃重京片子腔調的囈語:“……辮子兵……火……快跑……囡囡……”聲音含混微弱,只有無盡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驚惶。那昂貴的溫補藥材,如同細流匯入早已干涸龜裂、板結堅硬的土地,見效甚微,杯水車薪。

王乃茵日夜守在母親床前,如同守著風中殘燭。熬藥、喂水、擦洗、更衣,動作輕柔卻透著一種麻木的熟練。清麗的面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憔悴下去,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原本白皙細膩的皮膚透著不健康的蠟黃與灰敗,只有那雙眸子,在濃重的疲憊底色下,依舊燃燒著一種不肯向命運低頭的、近乎偏執的堅韌光亮。她極少踏出西廂房那低矮的門檻,即便出來打水或傾倒散發著苦澀氣味的藥渣,也總是低垂著眼簾,腳步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盡力貼著墻根,避開主屋的方向和可能投來的目光。只有在灶房幫忙添柴燒水、為母親熬煮藥粥時,才會在氤氳的水汽和嗆人的煙火氣中,與張氏有短暫而沉默的交集。兩個女人,一個沉默地燒火,一個沉默地攪動鍋勺,目光偶爾碰撞,又迅速移開,空氣凝滯得只剩下柴火的噼啪和鍋里的咕嘟聲。

張氏的態度,如同這初春的天氣,表面平靜無波,底下卻暗流洶涌。她并未在明面上苛待西廂的母女。每日的飯食(多是米粥雜糧饃饃或者湯面條)、滾燙的熱水、按時煎好的濃黑湯藥,都準時準點送過去,分量也從不克扣。只是那份周到的表面功夫里,透著一股冰冷的、如同衙門差役派發賑濟糧般的程式化距離感。她不再讓楊承志靠近西廂房半步,小家伙有時好奇,想扒著那低矮的門框往里張望,也會被她不動聲色地、卻異常堅定地抱開,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志兒乖,那邊有藥味,嗆人?!碧梦堇铮c丈夫楊秉政的對話更是稀少得可憐。常常是楊秉政從地里或城里回來,問一句“麥苗返青了嗎?”或“鋪子門框的木料問價了嗎?”,她才從手中的針線活里抬起頭,極其簡短地答一句“還行”或“問了,榆木的貴,松木的便宜些”,目光卻很少與他有片刻交匯,總是迅速地落回那仿佛永遠也納不完的千層鞋底上。那針腳,愈發細密、結實、用力,每一針都像是要將所有無聲的怨懟與沉重的憂慮釘進這厚厚的袼褙里。

這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塊用舊了、洗不凈的靛藍土布,沉沉地壓在低矮的屋檐上。楊秉政從城里請的孫郎中又來了,背著那個磨得油亮的舊藤條藥箱。一番望、聞、問、切之后,孫郎中捋著稀疏的山羊胡,眉頭鎖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他走出西廂房彌漫著藥味和衰敗氣息的屋子,對著等在寒風穿堂的廊下的楊秉政,沉重地搖了搖頭,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醫者的無奈:

“楊掌柜,藥石之力,終有窮時。老嫂子這病根,深植于‘驚’與‘郁’。憂思驚懼入骨,早已耗傷心血,動搖心神之本。心為君主之官,主不明則十二官危。肺為華蓋,亦受其累,久咳傷絡,已成沉疴痼疾。如今臟腑根基已虧,氣血雙竭,非尋常草木能補。眼下……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彼麌@了口氣,從藥箱里取出紙筆,就著冰冷的廊柱,在原來的方子上斟酌著添改,“這方子……也只能盡力吊住一口元氣,讓她少受些咳喘痰壅之苦罷了?!彼峁P,添上了兩味貴得令人心驚的藥材——幾錢上好的吉林野山參須和川貝母。寫完,他將那張墨跡未干、仿佛重逾千斤的藥方遞給楊秉政,眼中帶著深深的無奈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楊掌柜,盡力而為吧?!?

楊秉政默默接過那張薄薄的黃麻紙。指尖觸碰到紙上冰冷的墨跡,“野山參須”“懷中抱月川貝”這幾個字,如同燒紅的針尖,狠狠刺入他的指腹,直抵心尖。他送走步履蹣跚的郎中,獨自站在冰冷的廊下,展開藥方,目光在那幾味藥名上反復逡巡。初春的寒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吹動他半舊棉袍的下擺,發出簌簌的悲鳴,寒意透過布料,直鉆骨髓。他仿佛能聽到錢袋里僅存的幾枚銅錢在無聲地吶喊,聽到恒泰鋪面焦黑的門臉在寒風中痛苦地呻吟。

他沒有立刻轉身去籌錢抓藥,而是步履沉重地走進了堂屋。張氏正坐在靠窗的矮凳上,借著窗外灰蒙蒙的天光,用力地納著那只千層底。楊承志在她腳邊的草蒲團上,專心致志地玩著一個楊守業用楊木邊角料給他削的小馬駒,嘴里發出模仿馬蹄的“噠噠”聲。楊秉政的目光在妻兒身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轉向墻角那個刷著暗紅漆、有些掉漆的榆木柜子。他走過去,打開最上面一層抽屜。里面是一些散亂的銅元、幾張折痕深深的地契文書,以及一個巴掌大小、顏色深紫、包漿溫潤的小巧紫檀木盒。他拿起木盒,打開搭扣,里面襯著一塊褪色的紅絨布,上面靜靜躺著一塊銀殼鎏金、樣式頗為大氣的懷表。表殼邊緣有些細微的磨損,但整體擦拭得锃亮,玻璃表蒙清澈。黃銅表鏈也磨得光滑圓潤。這是他早年第一次獨自押運銀料去天津衛,咬牙從估衣街洋行里買下的瑞士“瑞納”牌懷表,是楊家除了那枚祖傳“持正”銀鎖外,唯一值點錢、又能隨身撐點門面的“體面物件”。

楊秉政拿起懷表,冰涼的銀殼和黃銅鏈讓他指尖微微一顫。他“啪”的一聲彈開表蓋,露出里面瑩白的琺瑯表盤和纖細精致的藍鋼指針。秒針不疾不徐地跳動著,發出細微而清晰的“嘀嗒”聲,在這死寂的堂屋里顯得格外刺耳。他摩挲著光滑微涼的銀殼,目光仿佛穿透了那小小的表盤,看到了天津衛碼頭的喧囂,看到了恒泰庫房里曾經碼放整齊的銀錠……片刻,他猛地合上表蓋,發出一聲清脆的“咔嗒”聲,仿佛斬斷了什么。他將懷表連同那塊褪色的紅絨布一起,緊緊攥在手心,隨即毫不猶豫地揣進懷里最貼身的口袋,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堂屋,背影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張氏納鞋底的動作不知何時徹底停下了。粗大的針尖懸在半空,麻線緊繃。她抬起頭,目光追隨著丈夫消失在院門口那高大卻顯得異常沉重的背影,又緩緩移向那個被拉開、尚未關嚴實的抽屜,最終,深深地、深深地落在兒子楊承志那無憂無慮、擺弄著小木馬的稚嫩側臉上。她的嘴唇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蒼白直線,握著針線和鞋底的手,微微顫抖著。

博鹿城東街,“裕豐當鋪”那黑漆金字招牌在慘淡的陽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高高的柜臺依舊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冰冷屏障,隔絕著兩個世界。朝奉那張戴著玳瑁圓框眼鏡、如同戴了面具般看不出喜怒的臉從柜臺后探出,居高臨下。他接過楊秉政沉默遞上的紫檀木盒,打開,取出那塊沉甸甸的瑞納懷表。動作熟練而冷漠。他翻開表蓋,湊到耳邊仔細傾聽機芯走動的韻律,“嘀嗒”聲清晰均勻。又拿起一個黃銅柄的放大鏡,湊到眼前,一寸寸仔細檢查銀殼的磨損、表盤的劃痕、指針的成色,連表殼內側鐫刻的細小外文字母也沒放過。

“瑞納牌,老款了,”朝奉的聲音平板無波,毫無感情,帶著當行特有的腔調,“銀殼成色尚可,厚度一般,有磨損。機芯還行,走字還算準頭。活當還是死當?”他抬起眼皮,透過厚厚的鏡片,目光像探針一樣掃過楊秉政的臉。

楊秉政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低沉而干澀,沒有一絲起伏:“死當?!?

朝奉的眉毛幾不可察地挑動了一下,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柜臺上敲了敲:“死當,十五塊鷹洋,成色磨損,厚度一般。機芯不行,走字沒準頭。不二價。”他報出的價格如同冰冷的判決。

楊秉政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猛地一抽!這表當初買時,足足花了他二十八塊鷹洋!他沉默地佇立在柜臺前,仿佛一尊石像。冬日慘淡的陽光透過高高的窗戶斜射進來,在他腳前投下一小片冰冷的光斑??諝饽塘嗽S久,他才從緊咬的牙關中,極其艱難地擠出一個字:“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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