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疆理:劉彥湖書法篆刻論集作者名: 劉彥湖本章字數: 2455字更新時間: 2025-07-22 16:18:32
書法,齋館與心靈的宙宇
按照宗白華老人的觀點,書法在中國藝術史上的地位就如同建筑在西方藝術史上的地位,其風格的變遷,足以映徹出整個藝術的發展。這個觀點不僅指出書法在中國藝術史上的特殊地位,同時也暗示了中國書法與建筑的某種內在的關聯。
中國書法的確是一種建筑,是中國的先人們在甲骨上,在鐘鼎上,在竹簡木牘、陶罐瓦當以及繒帛玉石之上,一刀一筆、一點一畫搭建起來的一種獨特的建筑。這建筑不為遮風擋雨,而為安頓心靈。
這建筑是以一個個獨立的文字為單元的,每一個單元都建構出一個獨特的空間,當一個個文字的單元在管領顧盼中比連承接而成一個更大的整體時,其空間便移步換景,開拓出一個回味無盡的境界了。這境界是真實的,親切可感的;這境界又是虛靈的,玄遠而難以至詰的。這境界從一開始就際合于天人之間、技道之間、日用平常與精神理想之間,是天跡心象的合一。天跡是指文字單元所根源的象形性,這是中國書法與自然豐富無盡的意象始終葆有絲絲縷縷關聯的一條通道;心象則是“心之靈不能自已,故數變焉”的變化之心。這變化是在不斷地書寫過程中,向著更理想、更抽象、更純粹也更內在的方向上的挺進。終于分疆辟理,開拓出一片屬于書法的獨特而廣大的世界。這種變化從古到今,沒有止境,應和著人類心靈的秩序與波動,由表及里,更委曲,更妥帖,也更微妙。唯其如此,才愈顯書法境界的恢宏與闊大。
書法在中國的先秦時代其實就已達到了一個難以企及也難以復現的境界了。這是一個以秩序理想的建構為主導的時代,一個沒有書論,也沒有公認的書法名家,但又絕對不缺少偉大作品的特殊時代。“大道不言,化成萬物”,書法的大道,究竟要屬于這個時代了。
這個時代其實已經建立起了一系列關于中國書法藝術的形式法則,只不過這些法則都是一些大道無言之教,需要我們用心去領會。比如書寫的行款規約決定著書法的章法,篆書的筆法歷練奠定了最為根本的中鋒用筆基礎等等。不過最最要緊的還在于文字形體的秩序化建構,一套具有獨特品性的方塊字。這是與中國人的宇宙觀念和秩序理想相生發、相表里、相印證的一種創造,因此,書法才成為中國人宇宙觀念的一種跡化,成為安頓心靈的一種精神空間的建構。
“宇宙”二字的本義一定是與建筑有關,因為二字所從的偏旁是代表建筑的符號,是屬于空間的,字書上通常認為“宇”是指屋檐,“宙”是指棟梁。《淮南子·齊俗訓》說:“四方上下謂之宇,往古來今謂之宙。”可知至遲在漢代,宇宙的概念已經是空間與時間的合一了。空間與時間的合一,空間就不再是靜止的空間,于是就有了生命,有了節奏。書法是空間的,也是時間的,是空間與時間的合一。書法的空間性是指書法要有好的間架結構,要堅定有力,要嚴密不可移易,要耐得推敲,耐得品味,一句話,要好看。書法的點畫又總是流露出起止往來之跡的,據此我們可以想見書寫的揮運往復與盤旋穿插,這無疑又透出了書法的時間性。
人們說建筑是凝固的音樂,書法比起建筑來表現出更高度的節奏。天與地也是一個空間與時間合一的大宇宙。天覆地載,化育萬物;天旋地轉,備有四時。圓天為蓋,方地為輿,天似穹廬,天地吾廬,天地又不過是一個大建筑,大房子。人寄身于天地間,以天地為茅廬,這又是何等的灑脫,何等的氣派!人生如寄,無論是寄于天地之間,還是寄于“表南山以為闕”的宮殿,抑或是寄于“審容膝之易安”的斗室,豁達也罷,豪奢也罷,淡泊也罷,只要心靈能夠得以安頓,那么這寄也就成了“詩意的居住”。人生如寄,寄者,記也,跡也。無論題銘作記,還是雪爪留痕,人生況味中的一時一境、一事一物,有動于中,必于筆墨間發之,那么人生就不再如煙如夢隨風飄逝了。記之以跡,則文字書法定要與人生相伴了。
唐宋以來,士人的齋館別號漸增,甚至一人一生竟有近百種之多,而一人擁有十幾二十種別號,實屬尋常。這別號齋館或題一額,或制一印,就不再是一種稍縱即逝、縹緲虛幻的東西了,就成為一種可以憑借、可以充實徜徉其間的真實了。明代大書畫家文徵明說,“我之書屋,多于印上起造”,可知士人的齋館書屋并不一定實有其處,但是無論于書中還是于印上起造出來,有跡可循,就摶虛成實存在于夢想與現實之間了。士人的書屋齋館有時就像蝸牛的殼,它不是外在于身心的,身體背負著殼,身體也棲遲安頓于其間。齋館別號,更有點像古埃及神靈的名號,必須有人記住他的名字,叫出他的名字,他的靈魂才可以超生到一個永恒的境界中去。
士人們起造了那么多的齋館名號,就是心靈在不斷地向往著一個個獨特而自在的境界,這境界是要有名字的,賦之以名,則名正而言順。天地間萬事萬物莫不可以拈來為名,于是山谷、海岳、云林、松雪、東坡、西疇、南宮、北苑、春在、秋明、夏云、冬心、六如、十洲、八大、二瞻、青藤、苦瓜、梅庵、蘭亭、竹簃、菊隱……皆得以為名號了,于是人與自然萬有也融成了一片。至于天籟閣、人境廬、秋水軒、停云館、虛朗齋、和暢堂、涵芬樓、曝書榭等又是怎樣的一個個空靈絕塵的境界啊!這境界雖根源于現實,但又絕對超脫于現實;一片石便有丘壑生云之想,一泓水可作佇月漪瀾之觀;一株蕉聽夜雨宮商,一叢竹看風伯之舞;東籬有菊,悠然意遠,北窗高臥,神接羲皇。在這些靈府獨辟的境界中,呼吸沆瀣、吞吐大荒,天地寬窄,日月短長,于有限中昭廓無垠,于瞬間里瞥見永恒。
在齋館別號普遍流行起來之后,有一類與建筑或者說居住有關的文字就特別地發達起來,那就是齋、館、軒、堂、樓、閣、廬、舍、亭、榭、園、莊以及書屋、山房、精舍、草堂之類,這些字總數并不多,但使用頻率很高。古往今來,人們反復地使用這些字,把情感寄托和豐富的想象投射給這些字,這些字也就有了靈性,足以傳達出歷代人們各不相同的精神狀態。這些字被建構得極堂皇,這些字也被雕琢推敲得極精致、極嚴密、極富有變化。在有限的題材里,開掘出無限的意境,這或許才是中國藝術的真諦。齋、館、軒、堂、樓、閣、廬、舍……在士人的一點一畫的建構中竟成就出無限的意境。人在書齋中作書,書作中的齋館敞亮出一個更加澄明廣大的境界,那是心靈居住往來的宙宇。
本文原刊于《經典》第1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