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刺破薄霧時，歐陽麟已走出了三十里山路。

無名村的輪廓在身后漸漸縮成一道灰線，村口那棵老槐樹的枝椏再也望不見。

他摸了摸胸口貼身藏著的玉佩，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到心底——那是臨行前娘親塞給他的，說這玉佩能安神，其實他知道，這是她能給的唯一念想。

“麟兒，出去了就別回頭。“娘親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她站在歪脖子柳樹下，素色布裙被山風吹得獵獵作響，眼眶紅得像熟透的山楂，卻硬是沒掉一滴淚。

村長拄著那柄磨亮的鐵劍站在她身后，青布短褂上沾著晨露，臨行前塞給他的錢袋沉甸甸的，里面除了碎銀，還有半塊用蠟紙包著的麥芽糖——那是儒家老者連夜熬的，說路上能頂餓。

歐陽麟緊了緊背上的行囊，里面是娘親連夜縫制的換洗衣物，還有李伯給的傷藥、佛家老者送的平安符，甚至連黑袍老者都塞給他一本線裝書，封皮上寫著《基礎陣圖錄》，字跡歪歪扭扭，卻透著難得的鄭重。

他深吸一口氣，腳下的青石板路漸漸寬闊起來。

走了約莫半日，前方終于出現了炊煙，青陽城的輪廓在官道盡頭浮現——灰褐色的城墻綿延數里，箭樓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城門口的石獅子張著大口，吞吐著南來北往的行人。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城鎮。

比起無名村的土坯墻，青陽城的城墻是用大塊青石砌成的，縫隙里長滿青苔，卻依舊透著威嚴。

城門處有兵卒值守，穿著鑲鐵邊的皮甲，手里的長矛擦得锃亮，正挨個盤查進城的人。

歐陽麟學著旁人的樣子，低著頭遞上村長給的路引，兵卒瞥了他一眼，見是個穿著粗布短褂的少年，揮揮手就讓他進了城。

一腳踏進城內，喧囂瞬間將他吞沒。

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車水馬龍，挑著擔子的貨郎搖著撥浪鼓穿街而過，酒肆里傳來猜拳行令的吆喝，綢緞莊的伙計站在門口大聲招攬生意，連空氣里都飄著脂粉香、酒氣和食物的味道，混雜成一種鮮活而陌生的氣息。

歐陽麟看得眼花繚亂。他在村里見過最熱鬧的場面，不過是年節時村長帶著孩子們舞草龍，哪里見過這般景象？

街邊小販攤上擺著的糖畫、捏面人，他都只在儒家老者的話本里見過；酒樓二樓靠窗的位置，有穿長衫的書生搖頭晃腦地吟詩作對，那語調比村里老者讀《論語》時抑揚頓挫得多；甚至連路過的婦人，頭上都插著亮晶晶的珠釵，不像娘親，常年只用一根木簪綰發。

他找了個墻角蹲下，掏出干糧慢慢啃著。麥餅是娘親做的，里面摻了芝麻，越嚼越香。

他一邊吃，一邊打量著來往的行人，耳朵卻豎得高高的——村長說過，出門在外，眼睛要亮，耳朵要尖，三教九流的人嘴里藏著最多消息。

“聽說了嗎？城西的黑風寨又劫了趟鏢，這次搶的是沈家的藥材，據說里面有三百年的雪蓮呢！“兩個挑著柴的漢子擦肩而過，其中一個壓低聲音道。

“嗨，黑風寨算什么？“另一個啐了口唾沫，“我表哥在城主府當差，說最近城里來了群穿黑袍的，神神秘秘的，好像在找什么人。“

“找什么人？“

“不清楚，只聽說跟二十多年前的一樁舊事有關......“

兩人的聲音漸漸遠去，歐陽麟卻心里一動。黑袍？他想起村里那個住山洞的老者，常年裹著件黑袍，連吃飯都不摘帽子。

正琢磨著，旁邊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歐陽麟猛地回頭，見是個穿短打的青年，約莫二十歲年紀，眉眼間帶著股機靈勁兒，手里提著個酒葫蘆，正笑瞇瞇地看著他：“小兄弟，面生得很，是第一次來青陽城？“

歐陽麟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警惕地看著他：“嗯。“

青年也不在意，在他身邊坐下，擰開酒葫蘆喝了口：“我叫趙二，在這城里混了十年，你想問什么，找什么，問我準沒錯。“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看你這樣子，是來歷練的吧？我跟你說，青陽城附近可熱鬧了，黑風寨、迷霧森林、還有北邊的斷云峰，都是練手的好地方。“

歐陽麟眼睛亮了亮。他這次出來，本就想找個地方歷練，村長說他年紀輕輕，一身本事藏在肚子里會發霉。他試探著問：“黑風寨很厲害？“

“厲害個屁！“趙二嗤笑一聲，“一群烏合之眾，也就欺負欺負行商。不過他們寨子里有個二當家，據說是練家子，一手鐵砂掌有點意思。“他忽然湊近，“不過我勸你別去招惹他們，最近沈家正懸賞捉拿黑風寨的人，賞金高得很，城里的好手都盯著呢。“

“沈家？“

“青陽城的首富，做藥材生意的，城里一半的藥鋪都是他家開的。“趙二咂咂嘴，“聽說沈家老爺子年輕時也是個狠角色，跟人比過武，斷了條腿才退隱的。“

歐陽麟默默記下這些信息，又問：“那迷霧森林呢？“

“那地方邪乎。“趙二的臉色正經了些，“林子里常年起霧，進去的人十有八九出不來。有人說里面有妖獸，也有人說藏著寶藏，反正我是沒膽子去。“

兩人正說著，街對面忽然一陣騷動。只見一群穿著黑色勁裝的漢子簇擁著一頂轎子走過，轎簾緊閉，四周的行人紛紛避讓，連說話聲都小了許多。

趙二臉色一變，拉著歐陽麟往墻角縮了縮，低聲道：“是影衛司的人，別盯著看，麻煩。“

歐陽麟心里咯噔一下。影衛司？娘親偶爾會提起這個名字，說那是江湖中最神秘的組織，當年她......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看著那頂轎子消失在街角，心里莫名有些發緊。

趙二見他臉色不對，以為他嚇著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怕，影衛司一般不找咱們這種小嘍啰的麻煩。

對了，你要是想安穩點，也有去處。城東的明德書院正在招雜役，管吃管住，還能旁聽先生講課，不少讀書人都往那跑。“

“教書？“歐陽麟愣了愣。他想起村里的儒家老者，每天捧著本書搖頭晃腦，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可不是嘛。“趙二聳聳肩，“那書院的山長據說曾是國子監的博士，學問大得很。不過我可不去，聽那些之乎者也能把人憋死。“他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我還有事，先走了。你要是想找我，就去城南的醉仙樓，報我名字就行。“

趙二走后，歐陽麟在墻角坐了很久。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映在青石板上，像個踟躕的問號。

去黑風寨？沈家的懸賞聽起來很誘人，但他不想摻和這些紛爭。去迷霧森林？趙二說得那么邪乎，他心里也沒底。去明德書院？聽著倒是安穩，可他出來是為了歷練，不是為了掃院子。

一陣風吹過，帶來酒樓里的飯菜香。歐陽麟摸了摸肚子，麥餅早就吃完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決定先找個地方住下，明天再說。

他跟著人流往城南走，據說那邊客棧便宜。路過一條巷子時，忽然聽到里面傳來打斗聲，夾雜著女子的呼救。

歐陽麟皺了皺眉，腳步頓了頓——娘親說過，出門在外，少管閑事。

但那呼救聲越來越急，帶著哭腔。他咬了咬牙，還是轉身鉆進了巷子。

巷子深處，三個流里流氣的漢子正圍著一個穿淺藍色衣裙的少女，少女手里緊緊抱著一個藥箱，嚇得瑟瑟發抖。

為首的刀疤臉獰笑著：“小娘子，陪哥哥們玩玩，不然這藥箱可就保不住了。“

歐陽麟眉頭一皺，大喝一聲：“住手！“

三個漢子回頭，見是個半大的少年，頓時笑了：“哪來的毛頭小子，敢管爺爺們的閑事？“

刀疤臉說著，就揮拳向歐陽麟打來。歐陽麟不閃不避，側身避開拳頭，伸手在他手腕上一搭一擰，只聽“咔嚓“一聲，刀疤臉慘叫一聲，捂著胳膊蹲了下去。另外兩個漢子嚇了一跳，對視一眼，一起撲了上來。

歐陽麟身形一晃，像只靈巧的燕子在兩人中間穿梭，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就被他一腳一個踹倒在地，疼得哼哼唧唧起不來。整個過程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連他自己都有些意外——在村里跟村長他們過招時，從來沒這么輕松過。

少女看得目瞪口呆，直到歐陽麟轉身看向她，才回過神來，連忙福了一禮：“多謝公子相救，小女子沈落雁，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歐陽麟。“

“原來是歐陽公子。“沈落雁感激地說，“公子若是不嫌棄，請到舍下喝杯茶，也好讓小女子報答救命之恩。“

歐陽麟本想拒絕，但聽到“沈落雁“三個字，心里一動——沈家？他想起趙二的話，點了點頭：“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