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青收好枕邊木匣里的殘卷，疊好舊棉襖，推開木門。清晨的空氣帶著涼意，他活動了下筋骨，走到院角柴堆旁，拿起斧頭。
劈完柴，碼齊在墻角。太陽升高了，后背汗?jié)癖伙L(fēng)一吹有些涼。他拎起水桶，走到院角水缸邊，掀開木蓋，缸底只剩淺淺一層水。
他放下桶，思索了一會兒，沒去老井，而是轉(zhuǎn)身從雜物棚里翻出一根細(xì)長的青竹竿，一卷半舊的麻線，以及一枚磨得發(fā)亮的彎鉤。
他拎著竹竿，揣著線鉤，空著手出門。腳步不急不緩，踩過村道浮土，拐上一條野草掩住的岔路，通向村后無名的小溪。
溪水淺，最深處不過沒膝，水清見底，卵石光滑圓潤。幾片枯柳葉隨波逐流。水黽在水皮上飛快滑行，劃開漣漪。
晏青找了塊溪邊平坦的大石頭坐下，隨后他抽出麻線，一頭仔細(xì)系在青竹竿梢頭，另一頭拴上小彎鉤。
沒有浮漂墜子，簡單得像孩童游戲，他起身，在溪邊濕泥地里用腳尖撥了撥，翻出幾條細(xì)小紅蚯蚓。捏起一條，掐斷一小截，小心穿在鉤尖上，暗紅的蚓肉微微蠕動。
他坐回石頭上，手臂輕振。竹竿梢彎出柔韌的弧線，麻線和魚鉤無聲落入前方水流里，鉤線沉下，被水流帶著晃動，牽動竿梢一搭沒一搭地點(diǎn)著。
餌落在幾塊犬牙交錯的溪石后面，那里水流稍緩，形成小洄水窩。
他握著竿，沒緊盯著水面，目光散漫投向遠(yuǎn)處。溪水潺潺，聲音不大卻連綿，水面波光粼粼。風(fēng)吹過，岸邊蘆葦沙沙響。
時間仿佛被流水聲拖慢。晏青坐著，握著青竹竿，竿梢隨水流和麻線牽動，在水面上方輕輕點(diǎn)動，水下鉤餌隨波逐流。
不知過了多久，竿梢猛地向下一沉！力道突兀。晏青手腕幾乎本能要向上提，手臂肌肉瞬間繃緊。
然而，繃緊的手臂卻奇異地松弛下來，手腕非但沒上抬，反而順著竿梢下沉勢頭，極輕微前送一下。
驟然繃緊的麻線隨著這細(xì)微松送，在水里蕩開柔和弧線，向下的拉力卸去大半。
竿梢不再劇烈下彎，只是持續(xù)輕微顫動。晏青手穩(wěn)穩(wěn)握著竹竿，感受竿身傳遞上來的，隔著流水的微小掙扎。他看著微微蕩漾的水面，麻線在水流中輕柔擺動舒展。
水下的魚似乎覺得口中“食物”安全，放松警惕，開始緩慢拖動。麻線被帶得斜斜向下游飄去，竿梢彎出更圓潤持久的弧度。
晏青依舊沒提竿，他穩(wěn)穩(wěn)持著，麻線被水流和魚的力量牽引，斜斜繞過前方一塊凸出水面的、布滿青苔的黑石。線貼石緣滑過，無一絲阻礙。竿梢弧度隨線走向自然調(diào)整。
那尾小魚拖著鉤餌，無知無覺繞著大石游了小半圈，從另一側(cè)鉆出。麻線隨之在石頭背后畫了道舒緩曲線，重新出現(xiàn)在下游平緩水域。
直到這時，晏青握竿的手腕才極輕微向后一收，力道不大，帶著清晰的引導(dǎo)意味。
水下的魚被這牽扯驚動，猛地甩尾，小小身體爆發(fā)出力量，攪起一小片渾濁。
噗啦！水花輕濺。一尾不過兩指寬，鱗片閃銀光的小鳑鲏，被柔韌竹梢提出水面。它在半空徒勞扭動，尾巴拍打空氣。
晏青手腕一翻，竹竿劃出短促弧線，小魚脫離水面，被線牽著，啪嗒落在腳邊石頭上。小魚在干燥石面劇烈彈跳，銀鱗刺目閃爍，魚鰓急速開合，沾滿細(xì)沙。
他放下竹竿，俯身，用兩根手指捏住滑溜冰涼的小魚身體。魚在他指間徒勞扭動。另一只手輕輕捏住魚頭下方，拇指食指指甲小心掐住刺入魚嘴的彎鉤根部，手腕一旋一退。
彎鉤帶著一絲極淡血痕，被完整退出。小魚嘴巴張合，鰓蓋急促翕動。
晏青直起身，手臂輕揚(yáng)，指間銀亮在空中劃出微弱弧光，噗通落回清澈溪水。小魚在水中僵直一瞬，猛地擺尾，銀光一閃，消失在波光卵石縫隙間，只留一圈迅速消散的漣漪。
石頭上，只留下來幾點(diǎn)濕痕和粘附的細(xì)沙。
晏青目光追隨魚消失的方向片刻，水面依舊流淌。他彎腰，在腳邊濕泥里又翻出一條細(xì)小紅蚯蚓，掐斷一截，重新穿在那枚帶微腥水汽的彎鉤上。
手臂再次輕振。竹梢彎出弧，麻線帶鉤餌，無聲沒入前方流淌溪水。鉤餌晃晃悠悠，落向下游另一處水草豐茂的緩流。
他坐回石頭，重新握住青竹竿。竿梢隨水流麻線牽引，又開始在水面上方輕輕點(diǎn)動，細(xì)微持續(xù)。
潺潺水聲重新灌滿耳朵，陽光曬暖后背。他不再刻意看水面，也不執(zhí)著那點(diǎn)顫動。目光落在水流繞過石塊形成的漩渦與回流上。
水流遇到前方一塊半浸水中的扁平石頭，一部分水猛地加速，從石頂兩側(cè)湍急沖過，濺起白沫，嘩嘩作響。
更多水則貼著石頭底部和兩側(cè)弧面，無聲繞過去，在下游重新匯合，平緩流淌。被繞過的地方，水流深沉，幾乎不起波瀾。
麻線帶鉤餌，正被水流推著，緩緩漂向那塊石頭。即將撞上石壁剎那，線頭被水流帶動，自然順石頭光滑側(cè)緣，劃出圓潤曲線，輕巧繞過，匯入石頭下游平緩水域。竿梢只隨線舒展，微微調(diào)整彎曲弧度，過程流暢無滯礙。
晏青握著竿，靜靜看著。水流在石頭前分兩道：一道急躁沖撞，喧嘩短暫；一道舒緩繞行，沉默長久。鉤餌隨舒緩之勢，無聲繞過阻礙。
他心中一動，那本焦黃殘卷頁邊空白處，蠅頭小楷寫下的另一句話，浮上心頭：
“與人言語，如溪流遇石，緩則繞，急則濁?！?
字跡樸拙，此刻仿佛帶著溪水涼意。他低頭看自己握竿的手，指節(jié)粗大，穩(wěn)穩(wěn)控制柔韌青竹，任由水流帶鉤餌在石縫水草間蜿蜒穿行，不爭不搶。
竿梢又是輕輕一點(diǎn)，比之前更微弱短促。晏青手腕依舊松弛，沒立刻反應(yīng)。那點(diǎn)觸碰轉(zhuǎn)瞬即逝，竿梢很快恢復(fù)被水流帶動的規(guī)律微顫。
他沒失落，也無期待。依舊穩(wěn)穩(wěn)坐著，握竿，目光沉在流淌溪水和變幻光影里。水流遇阻自然分流，或急或緩，終歸一處向前。水下鉤餌隨波逐流，自有軌跡。
太陽升高，影子在石頭上縮短。溪水潺潺。晏青依舊坐在曬熱的石頭上，青竹竿握在手中，竿梢在溪水上空，隨水流，一下一下地點(diǎn)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