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青收起青竹竿和麻線鉤,踩著土路回了村。秋風愈發緊了,刮得人身上發涼……
午后,他砍柴回來,背簍裝得滿,腳步沉。汗濕的里衣貼在后背,被冷風一吹,透心涼。他加緊腳步,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
卸下柴禾,碼放整齊。斧頭靠墻立好。他走到水缸邊,掀開木蓋,舀起半瓢涼水,仰頭灌下。
冰水滑過喉嚨,壓下燥熱,卻也像灌進一肚子寒氣。他放下瓢,沒來由地打了個寒噤。
夜里覺出不對,躺在硬板床上,蓋著厚實舊棉被,手腳卻像浸在冰水里,捂不熱,骨頭縫里不停往外滲寒氣。
喉嚨干緊,咽唾沫帶著毛刺般的痛,腦袋昏沉,像塞滿濕棉絮。他蜷起身子,裹緊被子,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輕響。
艱難熬過一夜,天剛蒙蒙亮,他就掙扎爬起。腳下發虛,像踩棉花。推開屋門,冷風刀子般刮臉。
走到院角水缸邊想舀水洗臉。手指剛碰冰涼水面,更猛的寒意順指尖竄上,激得渾身一顫,連打幾個響亮噴嚏,震得腦門嗡嗡響。
他知道,大抵是惹上風寒了。
回屋,摸索到床邊舊木匣,取出那本焦黃殘卷。借著門縫微光,手指在書頁間摸索。指尖劃過一行樸拙字跡:
“偶染風寒,忌汗出當風,忌涼水激身。取老姜三片,蔥白三寸帶須,拍碎,入清水熬煮。趁熱飲盡,覆被靜臥。身暖汗出,其寒自退。”
晏青放下書,強打起精神,找出火鐮火石,蹲在灶口。手微抖,敲了好幾下才擦出火星。
點燃干草絨,塞進灶膛,添細柴。橘紅火苗跳躍,舔舐鍋底,驅散了陰冷。
翻出幾塊老姜,又去院角拔了幾棵小蔥,掐下蔥白連根須。回到灶邊,老姜切成厚片,刀落篤篤悶響。蔥白用刀背拍扁裂開,滲出辛辣汁液。姜片,蔥白連碎須,丟進鍋里,舀入清水。
蓋上鍋蓋,拖過小木墩坐下,動作一氣呵成,火光映著他發白的臉,額角不停滲出冷汗。
寒氣如無數小針,從骨頭縫里往外扎,一陣緊過一陣。他裹緊舊襖,身體微抖,牙齒磕碰聲在寂靜灶間格外清晰。
鍋里響動漸密,添了根柴,火苗旺些,水汽從鍋蓋邊緣絲絲冒出,帶著姜蔥辛辣微暖的氣息,彌漫小屋。
這氣息鉆進鼻子,刺得喉嚨干痛,忍不住又咳嗽,胸肺震動,太陽穴突突跳。
鍋中聲響更密,水汽蒸騰更濃,辛辣暖意壓過體內寒氣,晏青揭開鍋蓋,白蒙蒙熱氣涌出撲上了臉。
水已滾沸,黃姜片和蔥段在翻騰水花里沉浮。水色微黃,散發濃烈辛香。
拿起粗陶碗,木勺舀起一勺滾燙姜湯。黃澄澄湯汁盛滿一碗,熱氣蒸騰。小心端到舊木桌上,拉過小木墩坐下。碗燙手,湊近碗口吹氣,白霧散開,啜了一小口。
滾燙的湯汁滑過干痛的喉嚨,辛辣味直沖腦門,激得鼻酸眼熱。熱流落入腹中,暖意迅速暈開,驅散臟腑寒氣。
忍著燙,又喝一大口,更多熱流涌進身體,與寒氣沖撞。額頭后背,沁出細密汗珠,冰涼黏膩。
他一口一口,將整碗滾燙辛辣的姜湯喝盡,腹中暖烘烘的,額頭的汗越出越多,慢慢順鬢角下淌。
而后撐著桌子站起,腳步虛浮,吹熄灶膛殘余火星,只留暗紅余燼散暖。拖步回到里屋,脫下汗濕外衣,掀開厚棉被躺了進去,接著嚴實的裹住。
被窩起初冰涼,但腹中姜湯燃起的暖意,源源不斷的散發。汗出得更多了,先是細密一層,很快匯成小溪,從額頭脖頸后背涌出。
汗水浸濕里衣,寒氣在骨頭縫里頑固鉆動,與體內熱氣反復拉鋸。他閉眼,眉頭緊鎖,在冷熱煎熬里昏沉輾轉,每次咳嗽震得胸腔生疼,每次吞咽如咽砂礫。
不知多久,身上冷汗漸收。那無處不在,針扎般的寒氣,似被汗水和暖流沖淡許多。
身體深處,那絲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的氣息,在病體虛弱和姜湯暖意雙重刺激下,反而異常清晰。
它像一條極細韌的溫熱水線,在四肢百骸間艱難穿行。寒意襲來,企圖凍結血脈,這水線便頑強流過,帶來一絲微弱暖意。
它流過僵冷指尖,指尖便恢復些許知覺;它盤踞寒意最重的腰腹,刺骨冰冷便稍緩一分。
晏青意識在昏沉清醒間浮沉,大部分感知被病痛占據,唯有對這絲氣息流動,感知異常清晰。
他昏沉睡著,又在劇烈咳嗽中驚醒。喉嚨火燒火燎,掙扎爬起,摸到桌邊,提瓦罐倒了碗涼水。
水冰涼,猛地灌下,激得一哆嗦,但喉嚨灼痛稍緩。喘氣,扶桌站一會兒,冰涼碗沿貼滾燙掌心,帶來一絲奇異清醒。
腹中姜湯帶來的暖意逐漸耗盡,寒意卷土重來,開始順著脊椎往上爬。
晏青裹緊被子躺了回去,身體因寒冷虛弱微抖。黑暗中,他努力凝聚心神,捕捉體內那條時斷時續的溫熱細流。
它游走艱難,如逆水行舟,在寒潮沖擊下力不從心,卻未斷絕。
灶膛余燼早熄,屋外風聲呼嘯,晏青意識在寒冷昏沉中飄蕩,刺骨的寒冷包裹著每一寸肌膚,侵入骨髓。
每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唯丹田深處,一點微弱暖意,像風中殘燭,頑強搖曳不滅。
它指引那溫熱氣息細線,在冰封河道里極緩慢,極艱難推進一寸,又一寸……
再醒時,天光已然大亮,陽光從窗紙破洞透入,屋外風聲似忽小了些。晏青試著動了動,身體依舊沉重酸痛。但那從骨頭縫鉆出的寒氣,已消退大半。
喉嚨依舊干痛,但不再火燒。腦袋昏沉,卻不再塞滿濕棉花,清明了些許。
他撐身,靠著床頭喘息,掀開被子,里衣被汗水浸透捂干,硬邦邦貼身上,帶汗濕酸氣。慢慢挪下床,腳步虛浮到灶屋,重新生火,往鍋里添水。火光跳躍,暖意重臨。
水開后,舀出一碗熱水,慢慢吹氣,小口喝下,溫熱的水流滑過喉嚨,帶來絲絲慰藉。一碗熱水下肚,腹中升起暖意,驅散臟腑殘留的最后冰冷。
他扶著灶臺站了一會兒,感受了一下體內那絲氣息。它依舊細弱,卻不再飄搖欲熄,變得穩定些許,在經脈間緩緩流淌,帶大病初愈后的溫潤平和。
身體各處仍酸痛乏力,但那股沉甸心頭、名為“病”的大石頭,似被這暖流和陽光,悄然搬開。
午后,日光暖了些,晏青搬來小木墩,坐到灑滿陽光的屋檐下。
身上裹最厚的棉襖,仍覺發虛,靠著斑駁的土墻,瞇眼,看院中老榆樹光禿枝椏在淡藍天幕劃出疏朗線條。陽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驅趕走了骨子里最后一絲陰冷。
體內那絲微弱氣息,在陽光暖意和身體放松下,流動更順暢了。病后身體虛弱疲憊,感官卻似被這場寒熱淬煉,變的異常敏銳。
能聽遠處山林寒鴉飛過枯枝的撲棱聲;能聞陽光曬暖泥土混殘葉腐朽的氣息;甚至能覺那絲氣息流過手臂經絡時,帶來的一絲微弱麻癢。
他安靜的坐著,病去如抽絲,力氣恢復慢,他不焦急。
他靜靜感受著陽光暖意,感受著體內如初生嫩芽重煥生機的微弱氣息,感受著這場尋常風寒帶來的,關于身體與氣息微妙聯系的,更深的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