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嗚嗚地刮著,吹得木窗欞咯咯響。破麻紙糊的縫隙里,鉆進來刺骨的寒氣。雪花不停砸在屋頂茅草上,沙沙作響。
晏青的屋里點著一盞小油燈。豆大的火苗在燈盞里跳動,昏黃的光勉強照亮木桌和桌邊的人。菜籽油燒著,有股淡淡的油煙味,混著屋里常有的濕冷霉味。
晏青裹著洗得發白的舊棉襖,坐在桌邊。桌上攤著那半本用油布仔細包著的殘卷,油布掀開了一角,露出里面焦黃卷曲的紙頁。昏黃的燈光落在紙面上,墨跡顯得更深。
他看得很慢,手指沒有碰那些脆弱的紙,而是懸在上方,隨著目光慢慢移動。
燈光映著他專注的臉,鼻梁投下陰影。
翻過一頁,上面畫著劈柴的紋路圖,旁邊寫著“順其勢則省力”的小字。晏青的目光停在那幾個字上。劈柴時的那種順暢感,刀鋒切入紋理的微妙感覺,仿佛透過這墨跡,又在指尖活了過來。
省力?何止是省力,那分明是木頭在告訴他該往哪里下刀。
再翻一頁,是幾張簡陋的釀酒圖,畫著壇子、果子、撒曲。頁腳空白處,擠著一行更小的字:“滴水穿石,非力猛,在恒久。”
他想起墻角那壇沉默幾個月、最終釀出酸澀酒水的野柿子。時間無聲流過,讓生澀變成回甘。恒久,不是熬日子,是讓變化在靜默中發生。
目光繼續向下,頁邊又有一行墨色很淡的字:“久視山嵐,心自空明。”
他抬眼,望向緊閉的窗外。看不見山嵐,只有風雪撲打的嗚咽聲。但檐下聽雨時,那份喧囂深處的寂靜,不就是另一種“空明”?
燈花輕輕爆了一下,火苗跟著晃了晃,映在晏青沉靜的眼底,隨即恢復平靜。
他低下頭,目光重新落回殘卷。那些零散的心得,不再只是孤立的文字。它們像散落的石子,被他一路的經歷串聯起來。每一顆都因為他真實的體會,有了溫度和分量。
燈光之外,是無邊的寒冷和黑暗。風聲、雪粒聲、窗欞的響聲,混成一片。但這小小的燈光下,卻自成一片寧靜。
紙張翻動的細微聲響,他自己悠長的呼吸,燈芯燃燒的滋滋聲,都清晰可聞。心沉在這片燈光和墨跡守護的寧靜里,外面的風雪再大,也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他不再急著翻頁,也不刻意去想什么“悟”,只是讓目光在熟悉的字句上緩緩移動。手指無意識地在粗糙的桌面上輕輕劃動,像是在摹寫字跡,也像是在梳理心頭那些無聲的印證。
“順其勢…”
“恒久…”
“心空明…”
幾個詞在心底無聲地盤旋。劈柴要順木頭的勢,釀酒要順時間的勢,聽雨要順自然的勢,調解紛爭要順人情的勢……這“勢”,是萬物內在的脈絡。強扭不得,急躁不得。只有心沉靜下來,才能摸到那無聲的指引。
而“恒久”,是溪水沖刷石頭的耐心,是野柿子沉在壇底的等待,也是每天砍柴擔水、修補屋頂的尋常日子。沒有驚天動地的力量,只有日復一日的堅持,力量在時間里積累。
“心空明”,是看山時的忘我,是聽雨時的沉入,更是此刻燈下,萬籟不入耳的清澈。心若不空不靜,如何感知那細微的勢?
這些念頭在他心頭清晰起來。沒有突然的頓悟,只有一種水到渠成的明白。殘卷上的字,在此刻似乎活了。
它們不再只是前人留下的墨跡,變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融進了砍柴的刀痕、擔水的足跡,也融進了這間風雪夜歸的小屋。
燈油淺了,火苗跳動得更弱,光線更加昏暗,只能勉強照亮桌面一小塊。
晏青的影子被慢慢拉長,模糊地投在土墻上。風雪聲似乎更緊了。
他合上殘卷,動作很輕。用粗糙的油布重新仔細裹好,手指撫過布面,感受著里面的那份沉甸甸的溫熱。
他沒有立刻收起,而是將油布包裹放在桌上,雙手輕輕覆在上面。
窗外風雪呼號,像無數只手在撕扯。油燈的火苗搖曳著,掙扎著,將最后的光和熱投向桌面,投向那包裹,也投向晏青沉靜的臉。
寒氣從四面八方滲進來,地面冰涼,濕氣貼著褲腿上爬。但晏青坐在那里,背脊挺直,仿佛感覺不到那刺骨的冷。心底那片被燈光和墨香滋養出的澄澈安寧,像一塊溫潤的暖玉,散發著無形的暖意。
燈花又輕輕爆了一下,最后一點火星消失。油盡了,光滅了,小屋瞬間被濃稠的黑暗吞沒。
晏青沒有動,依舊保持著雙手覆在殘卷上的姿勢,坐在冰冷的黑暗里。窗外風雪的呼嘯聲,失去了燈光的阻隔,變得更加清晰狂暴,仿佛近在咫尺。
可在這絕對的黑暗中,他的心卻異常澄明、安寧。
黑暗中,他緩緩呼出一口氣,氣息悠長,帶著白霧,瞬間消失在寒冷里。
他摸索著,將桌上的油布包裹拿起,塞回木箱底層。動作沉穩。
起身,摸黑走到冰冷的草鋪邊,脫掉沾著寒氣的外衣,躺下。身下的草鋪冰涼堅硬,薄被吸飽了濕冷的寒氣。他拉過被子蓋好,閉上眼睛。
風雪依舊在屋外肆虐,像要掀翻屋頂。窗欞被吹得咯咯響,仿佛隨時會碎。
晏青躺在黑暗里,聽著這狂暴的風雪聲,心里卻像沉入了最深的潭底,一片寧靜。
殘卷上的字,生活的印證,還有那份在燈下凝聚、在黑暗中愈發清晰的暖意和明白,交織在一起,沉甸甸地落在心間。
他不再去想明天還要砍柴擔水的事。只是在這無邊的風雪長夜里,守著心頭那點不滅的燈火,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