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入了夏,天氣開始變得炎熱。青溪村像在蒸籠里,一絲風也沒有。
蟬在樹上無力地叫著,田里的水被曬得溫熱,秧苗蔫蔫地耷拉著葉子。
晏青砍柴回來,肩上的柴捆被汗水浸透,繩子勒進皮肉。他剛走到村中那棵歪脖子老榆樹下,就見樹蔭里圍了好些人,爭吵聲老遠就能聽見。
“你放屁!這田埂幾十年都這么寬,你李家多犁一犁,當我眼瞎了不成?”
一個炸雷般的嗓門吼著,是村西頭的張屠戶。
他長得五大三粗,滿臉橫肉,此刻脖子漲得通紅,粗壯的手指頭幾乎戳到對面人的鼻尖上。油膩的短褂敞著懷,汗珠子順著毛茸茸的胸膛往下滾。
對面站著的是村東的李老漢。李老漢干瘦,背微駝,臉曬得黑紅,此刻也梗著脖子,青筋直跳。
“姓張的!你少血口噴人!這田埂去年發水沖塌了一角,我不過是把塌下去的土重新攏回來!攏回來!怎么就成占你地了?我看你是眼紅我那幾分水田靠河近,存心找茬!”
他手里攥著一把沾泥的鋤頭,指節捏得發白。
兩人中間,一道新翻的泥土痕跡歪歪扭扭地劃在田埂上。兩邊的稻子都蔫蔫的。圍觀的多是村中老人婦人,七嘴八舌,有勸的,有看熱鬧的,嗡嗡聲一片。
“都少說兩句吧!鄉里鄉親的……”
“哎喲,張屠戶那手可重,李老漢你退一步……”
“李老漢說的也有理,去年那水是沖了……”
老村長拄著拐杖站在旁邊,花白的胡子氣得一翹一翹,拐杖頓著地:
“不像話!不像話!幾寸田埂,值當這樣?丟人現眼!”
可他蒼老的聲音早被淹沒了,他急得直喘,渾濁的眼睛在人群里掃視,突然看到了剛放下柴火、站在人群外圍的晏青。
老村長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顫巍巍地擠過人群,一把抓住晏青的胳膊,壓低聲音懇求:
“青娃子!快,快幫我去勸勸!這兩個犟驢,看樣子要打起來了!我這老骨頭…喊不動了…”
老人枯瘦的手抓得很緊,手心全是汗。
晏青看了看人群里劍拔弩張的兩人,又看看老村長焦急的眼,他沒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撥開擋在前面的幾個婦人,靜靜走了進去。
張屠戶正唾沫橫飛地罵著,眼角瞥見晏青過來,吼聲頓了頓,但怒氣未消,依舊惡狠狠地瞪著李老漢。李老漢也喘著粗氣,鋤頭攥得死緊。
晏青沒看那道新翻的土埂,也沒看兩人漲紅的臉。他走到兩人中間,隔開了那幾乎要撞在一起的胸膛。他個子不矮,但比起張屠戶顯得清瘦。可他站在那里,氣息沉靜,周圍的嘈雜似乎離他遠了些。
“張叔,李伯。”
晏青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議論。
“吵不出結果的。”
張屠戶一愣,剛想吼,晏青的目光平靜地轉向他,帶著一種穿透力,讓他后面的話卡在了喉嚨里。李老漢也喘著氣,警惕地看著晏青。
晏青沒提田埂,也沒問誰對誰錯。他目光越過兩人,投向田埂旁邊那條快斷流的小水渠,緩聲道:
“記得前年大旱嗎?”
這句話問得突然,張屠戶和李老漢都怔住了,臉上的怒氣閃過一絲茫然。周圍看熱鬧的村民也安靜了些,不解地看著晏青。
“渠里沒水,河都快見了底。”
晏青的聲音依舊平緩,像在說一件舊事。
“秧苗快渴死了,葉子卷得像麻繩。”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兩人。兩人臉上的怒色稍褪,似乎被勾起了回憶。
“是張叔,”
晏青看向張屠戶。
“帶著你兩個兒子,扛著鐵鍬,頂著毒辣的太陽,從上游硬生生挖了三天,才把水一點點引下來。”
他指了指水渠上游方向。
“連肩膀都曬脫了皮。”
張屠戶臉上的橫肉抖了抖,沒吭聲,但攥緊的拳頭松開了些,旁邊有老人低聲附和:
“是啊,那會兒多虧了張家大小子…”
晏青又轉向李老漢:
“李伯家那幾塊田靠河近點,所以水引下來,是先流到你家田里。”
他看著李老漢。
“你二話沒說,把你家田里的引水口子堵了半截,把水先放給了下游張叔家和老趙頭家那幾塊旱得最厲害的田。你說,‘我那幾畝還能撐兩天,他們的苗再不喝水,就全完了’。”
李老漢愣住了,干瘦的臉上怒氣消散,變成一種復雜情緒。他張了張嘴,沒出聲。旁邊幾個老婦人想起舊事,紛紛點頭:
“對,對!老李頭是這么干的!那會兒多仁義!”
田埂上,爭吵的兩人都沉默了。剛才的火藥味,被這舊事回憶沖淡了。那道新翻的土埂子,在眾人眼中似乎不那么刺眼了。
晏青的目光重新落回兩人臉上,聲音平靜,卻帶著撫平毛刺的力量:
“一條田埂,爭來爭去,傷了和氣,也傷秧苗。”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兩人身后蔫蔫的稻子。
“天這么旱,水渠都快干了。是守著這幾寸埂子干耗,還是想想辦法,把水勻勻,讓田里的苗都喝上水,熬過這陣子?”
他沒有評判,沒有給方案,只是將兩人帶離了眼前的泥潭,引向了更遠處那條關乎大家的水渠,引向了那段曾經互相扶持的舊時光。
張屠戶臉上的戾氣散了。他抹了把臉上的汗,那汗像是被曬出來的。他看了看李老漢,又低頭看了看那道新翻的土埂子,粗聲嘟囔了一句:
“…那…那會兒是旱得邪乎…”
李老漢也長長嘆了口氣,緊繃的肩膀垮了下來,手里的鋤頭柄松了些。他抬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張屠戶,眼神里的敵意淡了,多了點尷尬和追憶。
他沒說話,只是用鋤頭輕輕撥了撥田埂上那道新翻的土,又把它往自己田里攏了攏,動作很慢,幅度不大。
周圍看熱鬧的村民安靜下來。有人小聲嘀咕:
“是啊,吵啥吵,水都快沒了…”
“老李頭那會兒是厚道…”
“張屠戶也出了大力氣…”
老村長拄著拐杖,看著這變化,長長松了口氣。他走上前,拍拍兩人的肩膀,聲音蒼老但寬慰:
“行了行了,都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為這點事,不值當,不值當。天干物燥,火氣都大,趕緊的,都回家喝口水,消消氣。這埂子…回頭我找幾個人,再給你們好好量量,定個準數。眼下,保苗要緊!”
張屠戶“嗯”了一聲,沒再看李老漢,轉身撥開人群,大步流星地走了,背影少了那股蠻橫勁兒。李老漢站在原地,又嘆了口氣,用鋤頭把田埂上最后一點翻起的土拍實,也佝僂著背,默默離開了。
一場眼看要爆發的沖突,平息了。村民們見沒熱鬧可看,三三兩兩散了,議論著剛才的事,議論著旱天。
老村長走到晏青身邊,渾濁的老眼里帶著贊許和輕松的笑意,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
“好小子…好小子…”
他搖著頭,感慨道,“你這法子…比我這老頭子喊破喉嚨強多了。”
晏青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帶著年輕人的爽朗:
“村長,您歇著,別為這事著急上火。”
他彎腰重新背起地上的柴火,繩子勒進汗濕的肩窩。汗珠子順著下巴頦滴下來,他也不在意,隨手一抹。
太陽依舊毒辣,秧苗依舊蔫蔫的,水渠里的水也淺得可憐。爭吵平息了,田埂那道翻新的痕跡還在。
晏青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田地,背著柴火,腳步輕快地朝自己村尾的小木屋走去。心頭像被溪水洗過,一片澄澈平靜。
他想起殘卷上的話,又想起剛才的田埂。言語像溪流,遇石則緩,順勢而繞,強求不得,急躁不得。
這道理,今天在田埂旁,比書上的墨字,更真切地刻進了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