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冰冷。窒息。
礦坑入口處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和激烈的交火聲,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扼住喉嚨,瞬間被身后厚重、潮濕的巖壁徹底吞噬。取而代之的,是絕對的、壓迫耳膜的寂靜,只有渾濁的地下水在腳下坑洼處滴落、匯聚的粘稠聲響,以及兩人粗重得如同拉風箱般的喘息。
托倫隊長最后那聲決絕的“走啊!!!”,仿佛還回蕩在杰克的耳膜深處,與眼前粘稠的黑暗融為一體,沉甸甸地壓在心頭。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濕腐氣味、陳年巖石粉塵,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鐵銹混合著霉菌的怪味,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顆粒感,刺痛著肺葉。
艾莉森指尖燃起一小簇幽藍的冷焰,微弱的、非自然的光暈勉強撕開前方幾步遠的濃稠黑暗,映照出坑道兩側濕漉漉、布滿苔蘚和不明粘液的粗糙巖壁。光暈的邊緣在顫抖,如同她此刻緊繃的神經。她身上那件染血的士兵外套在幽光下更顯破敗,銀灰色長袍的下擺早已被荊棘和巖石撕扯得襤褸不堪。她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側頭,示意杰克跟上,然后便邁開步子,每一步都踏在深及腳踝、冰冷刺骨的污水中,發出嘩啦的悶響。
杰克拖著依舊隱隱作痛的左腿,緊隨其后。每一次移動都牽扯著傷口,冰冷的污水浸透繃帶,帶來鉆心的刺痛和刺骨的寒意。他強迫自己不去想石語哨站最后的慘烈景象,不去想托倫隊長魁梧身軀被粒子光束洞穿時濺起的血霧。但那些畫面,如同附骨之疽,在寂靜的黑暗中愈發清晰。犧牲。又是犧牲。為了一個渺茫的希望,將他們送入這條通往地獄深處的“鼴鼠之路”。
坑道曲折向下,仿佛永無止境。頭頂不時有碎石簌簌落下,砸在積水中,濺起渾濁的水花。巨大的恐懼并非來自可見的敵人,而是這無邊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以及腳下不知深淺、隨時可能將人吞沒的淤泥。空氣越來越稀薄潮濕,帶著一股鐵腥味,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咽冰冷的刀子。艾莉森似乎對這條廢棄百年的通道有著某種模糊的記憶或本能感應,總能提前避開明顯的塌方體和深不可測、散發著陰冷氣息的豎井入口。她指尖的藍焰如同黑暗中的螢火,是唯一的方向標。
沉默像一層厚重的苔蘚,覆蓋在兩人之間。只有淌水的腳步聲、粗重的呼吸,以及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狂亂的搏動,在狹窄的坑道中碰撞、回響。杰克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肋下冰冷的手槍輪廓,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冷焰光芒邊緣那些扭曲晃動的陰影,總覺得下一刻就會有東西從那粘稠的黑暗中撲出來。
不知跋涉了多久,前方坑道出現了一個相對寬敞些的岔口。幾根腐朽斷裂的坑木歪斜地支著,形成一個勉強可供容身的三角空間。地上散落著一些銹蝕得幾乎無法辨認的工具殘骸和一個碎裂的頭盔——屬于某個早已化為塵埃的礦工。
“在這里…休息一下。”艾莉森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她熄滅了指尖的冷焰,靠著冰冷潮濕的巖壁緩緩坐下,將自己蜷縮進陰影里,仿佛想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杰克也靠著另一邊巖壁坐下,冰冷的濕意立刻透過衣物滲入骨髓。他摸索著解開腿上被污水浸透的繃帶,傷口在幽暗中呈現出不祥的紅腫。他咬著牙,用匕首割下相對干凈的里襯布條,重新包扎。每一次觸碰都帶來一陣銳痛,讓他倒吸冷氣。
“托倫叔叔…”艾莉森的聲音突然在黑暗中響起,輕得像嘆息,又帶著巨大的重量,“…還有哨站里的大家…風暴會銘記他們的忠誠。”她的聲音里壓抑著深切的悲痛和熊熊燃燒的怒火,那份怒火的對象清晰無比——沃麥克。
杰克沉默地點點頭,盡管艾莉森在黑暗中未必能看到。他摸索著拿出水壺,里面的水也帶著一股鐵銹味。他遞給艾莉森:“喝點水。”
艾莉森接過,沒有喝,只是握在冰冷的掌心。“這條礦道…廢棄太久了。帝國幾乎遺忘了它的存在,但危險從未離開。”她的聲音低沉下去,“不僅僅是塌方和毒氣…還有…殘留的東西。”
“殘留的東西?”杰克追問,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灰燼之晨…早期的感染者。”艾莉森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飄忽感,仿佛在回憶一個遙遠的噩夢,“很多沒能成功‘覺醒’,或者覺醒過程中精神徹底崩潰、肉體畸變…他們倒在了逃亡的路上,或者…被遺棄在這里。他們的痛苦、恐懼、瘋狂…如同烙印,留在了這片充滿病毒活性的巖石里。在某些地方,能量場匯聚…會形成…回響。”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話,就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
一陣若有若無的、如同無數人同時低語哭泣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坑道深處響起!那聲音并非通過空氣傳播,而是直接鉆入腦海,帶著冰冷的絕望和無盡的痛苦,如同無數根細針扎進神經!
杰克猛地繃緊身體,手槍瞬間指向聲音來源的黑暗深處!但那聲音飄忽不定,忽左忽右,仿佛來自四面八方!
“別動!別回應!”艾莉森急促地低喝,她的身體明顯僵硬起來,眼中不受控制地亮起微弱的藍光,似乎在抵抗著什么。“這是精神回響!是早期失敗者殘留的意識碎片!它們像地縛靈一樣被束縛在這里!對活物的精神波動極度敏感!”
低語聲漸漸變得清晰,不再是單純的哭泣,而是無數破碎、混亂、充滿負面情緒的意念碎片,如同潮水般沖擊著兩人的意識:
“…好冷…好黑…誰來救救我…”
“…火…血管里在燒…好痛…”
“…媽媽…爸爸…你們在哪…”
“…餓…好餓…肉…”
“…為什么…拋棄我們…”
“…卡爾…卡爾博士…救救我們…”
卡爾!
這個名字如同驚雷般在杰克混亂的意識中炸響!他猛地看向艾莉森!在冷焰熄滅前的最后一瞥中,他分明看到艾莉森在聽到這個名字時,身體劇烈地震顫了一下,眼中的藍光如同風中殘燭般劇烈搖曳,臉色瞬間變得比礦道里的巖石還要慘白!巨大的痛苦和一種近乎恐懼的情緒從她身上彌漫開來!
“艾莉森?卡爾是誰?他…”杰克急切地追問。
“閉嘴!”艾莉森猛地打斷他,聲音尖銳得變了調,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惶!“別去想!別去聽!收斂你的思維!它們會被吸引過來!”她雙手緊緊抱住頭,指尖用力掐進太陽穴,似乎在承受著巨大的精神沖擊,身體篩糠般顫抖。“走!快離開這里!這個節點的回響太強了!”
就在這時,那飄忽的低語聲驟然變得尖銳、狂暴!仿佛被艾莉森劇烈的情緒波動和杰克口中的名字徹底激怒!
“…卡爾…叛徒…”
“…是他…打開了盒子…”
“…痛苦…都是因為他…”
“…找到他…撕碎他…”
混亂的意念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刺向兩人!杰克感覺頭痛欲裂,無數扭曲痛苦的畫面碎片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閃現:破碎的實驗室玻璃、流淌的綠色粘液、扭曲爬行的影子…艾莉森更是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嘴角滲出一絲暗紅!
更可怕的是,伴隨著這狂暴的精神沖擊,坑道深處傳來了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聲和拖沓的腳步聲!不止一個!有什么東西…被這精神風暴吸引過來了!它們正循著活物的氣息和思維的波動,從黑暗的深淵中爬出!
“該死!”杰克咒罵一聲,強忍著腦海中的劇痛和眩暈,一把拉起幾乎虛脫的艾莉森!“走哪邊?!”
艾莉森眼中藍光瘋狂閃爍,她指向左側一條更加狹窄、傾斜向下的坑道,聲音虛弱但急迫:“那邊…快!我能感覺到…那邊有個舊時的避難所…門…可能還能擋住!”
兩人跌跌撞撞地沖進左側坑道。身后的刮擦聲和意義不明的嘶吼聲越來越近,帶著濃烈的腐臭味!杰克能感覺到有冰冷粘濕的氣息噴在他的后頸!
艾莉森一邊跑,一邊拼命集中精神,指尖再次燃起微弱的藍焰,照亮前方。果然,在坑道盡頭,一扇銹跡斑斑、布滿了苔蘚和粘液的厚重鐵門嵌在巖壁里!門上有一個巨大的手動轉輪!
“關上門!”艾莉森喊道,同時轉身,眼中藍光大盛,對著追來的黑暗發出一道無形的精神沖擊波!
嗡!
追在最前面的幾個影子發出凄厲的、非人的慘嚎,動作明顯一滯!杰克抓住這寶貴的瞬間,用盡全身力氣撲到鐵門前,抓住冰冷刺骨的轉輪,用肩膀死死頂住,拼命旋轉!
轉輪銹蝕得極其嚴重,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仿佛隨時會斷裂!每轉動一絲都異常艱難!身后的嘶吼聲再次逼近!艾莉森踉蹌著后退,臉色慘白如紙,顯然剛才的沖擊耗盡了她的力量!
“快點!杰克!”她背靠著冰冷的鐵門,聲音帶著絕望。
“啊——!”杰克怒吼一聲,爆發出超越極限的力量,肌肉賁張,硬生生將銹死的轉輪擰動了最后一圈!
咔噠!轟隆!
沉重的鐵門終于向內滑開一道縫隙!一股更加濃烈刺鼻的霉味和塵封的氣息撲面而來!杰克一把將幾乎脫力的艾莉森推進門內,自己也閃身擠了進去,然后用盡最后的力氣,狠狠將鐵門重新推上!
砰!
沉重的撞擊聲從門外傳來!緊接著是瘋狂的抓撓和撞擊!鐵門劇烈地震動著,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門縫處簌簌落下灰塵!
杰克背靠著冰冷顫抖的鐵門,大口喘息,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艾莉森癱坐在門內的地上,劇烈地咳嗽著,嘴角的血跡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刺目。
門外的撞擊和嘶吼持續了足足幾分鐘,才漸漸平息下去,只剩下不甘的抓撓聲和低沉的嗚咽,如同地獄惡犬在門外徘徊。
安全了…暫時。
杰克摸索著點燃了一根應急照明棒(從石語哨站離開時帶上的)。慘白的光芒驅散了門內一小片黑暗,照亮了這個不大的避難所。
這里似乎是一個舊時的礦工休息站兼小型倉庫。角落里堆著一些腐朽的木質貨架和早已銹蝕成一團的工具。墻壁上掛著幾張模糊不清、嚴重褪色的安全規程海報。中央有一個生銹的鐵爐子和幾張東倒西歪的破木椅。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一張覆滿灰塵的金屬桌子,上面似乎散落著一些紙張和一個倒扣的相框。
艾莉森掙扎著站起來,目光掃過這個塵封的空間,最后落在那張桌子上。她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步履蹣跚地走了過去。
杰克也跟了過去。他拿起那個倒扣的相框,拂去厚厚的灰塵。相框玻璃早已碎裂,里面是一張褪色嚴重的集體合影。背景似乎是某個礦山的入口,一群穿著老式工裝、笑容樸實的男人。杰克的目光瞬間被前排中間一個戴著眼鏡、面容清秀溫和的年輕男子吸引——卡爾·里德!雖然年輕許多,但杰克絕不會認錯!那是他在小鎮生物實驗室的朋友!照片上的卡爾,眼神中還帶著未經世事的理想光芒。
照片背面,用娟秀的字跡寫著:“贈予親愛的卡爾,愿你平安歸來。永遠愛你的,艾莉森·格林。”日期是灰燼之晨前三年。
杰克猛地抬頭看向艾莉森。她正顫抖著拿起桌上散落的一本硬皮筆記本,封面上用花體字寫著“地質勘探日志”,署名是“C. Reed”。她翻開筆記本,里面大部分是枯燥的巖層記錄和素描。但翻到后面,字跡變得極其潦草,充滿了焦慮和恐懼:
日期:灰燼之晨前約2周
...深層巖芯樣本分析結果異常...前所未見的微生物活性...與諾亞科技要求的深層地熱項目參數嚴重不符...報告被駁回...主管暗示“不要多事”...不安感加劇...
日期:灰燼之晨前5天
...偷偷保留的樣本...活性驚人...甚至能侵蝕金屬和強化玻璃...這絕不是自然形成的!它像是有意識地在...尋找著什么?擴散?...必須警告醫院!他們的地下管網離我們的深層鉆探點太近了!...卡爾,你到底在參與什么?...
(后面幾頁被粗暴地撕掉了)
日期:灰燼之晨前1天
...來不及了...一切都太遲了...我聽到了...地下的躁動...像是有東西在...敲打...呼喚...它們要出來了...普羅米修斯...你釋放的不是火種...是瘟疫...卡爾...為什么?!...
(字跡到此中斷,最后幾筆拖得很長,仿佛書寫者被強行拖走)
艾莉森的手劇烈地顫抖著,筆記本幾乎拿捏不住。她看著日志上父親的名字和那些絕望的文字,又看向照片上那個眼神溫和的卡爾,巨大的痛苦和無法理解的矛盾撕扯著她。她早已知曉父親與“普羅米修斯計劃”的關聯,但這份來自礦工視角的日志,卻指向了一個更可怕的可能性——卡爾可能并非單純的受害者或事故責任人,而是…某種程度的知情者甚至參與者?而父親…似乎在試圖阻止什么?
“艾莉森…”杰克的聲音低沉,帶著深深的震撼和困惑,“卡爾…他到底…”
“我不知道!”艾莉森猛地打斷他,聲音帶著崩潰邊緣的尖利!她緊緊抱著那本日志,如同抱著燙手的烙鐵,又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我只知道…小鎮的毀滅…我父親的感染…還有這一切…”她指著門外隱約傳來的抓撓聲,“…都始于地下的秘密!始于那個該死的計劃!我們必須找到源頭!必須知道全部的真相!無論是為了復仇…還是…為了終結它!”她的眼中燃燒著痛苦、憤怒和一種近乎偏執的決絕。
杰克看著眼前瀕臨崩潰的公主,又看了看照片上那個曾經的朋友和日志里絕望的礦工,感覺腳下的世界正在裂開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真相的碎片如同鋒利的玻璃,每一片都割得人生疼,卻拼湊不出完整的圖景。
就在這時——
轟隆!!!
一聲沉悶得如同大地心臟搏動的巨響猛地從礦道深處傳來!整個避難所劇烈搖晃!頭頂的巖壁簌簌落下碎石和灰塵!門外徘徊的嗚咽聲瞬間變成了驚恐的尖嘯!
“怎么回事?!”杰克扶住差點摔倒的艾莉森。
艾莉森臉色劇變,側耳傾聽,眼中藍光急劇閃爍!“不好!是…是那些精神回響聚合體!它們…它們被更深處的能量源吸引…或者…激怒了!它們在撞擊礦脈的脆弱節點!這里要塌了!”
仿佛印證她的話,更加密集的碎裂聲和巖石滾落的巨響從坑道深處如同潮水般涌來!腳下的地面開始出現明顯的裂縫!
“走!快走!不能待在這里了!”杰克當機立斷,拉起艾莉森,一腳踹開旁邊一扇早已腐朽的小側門——那是通往更深層礦道的備用出口!
兩人剛沖進側門后的狹窄通道,身后避難所的鐵門就在一聲恐怖的金屬扭曲聲和巖層崩塌的巨響中,被徹底掩埋!巨大的煙塵混合著刺鼻的硫磺味撲面而來!
新的坑道更加陡峭向下,布滿了滑膩的苔蘚。崩塌的震動還在持續,碎石不斷從頭頂落下。兩人只能連滾爬爬地向下逃亡,身后是不斷逼近的、如同巨獸吞噬般的塌陷聲!
不知亡命奔逃了多久,前方終于出現了一絲微弱的光亮,不再是幽藍的冷焰,而是灰蒙蒙的自然天光!同時,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腐殖質和硫磺的刺鼻氣味涌了進來!
“出口!快到出口了!”杰克精神一振。
然而,就在他們即將沖出狹窄坑道出口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粘稠的惡寒猛地席卷而來!不是物理上的寒冷,而是一種深入骨髓、凍結靈魂的龐大惡意!
艾莉森猛地剎住腳步,臉色瞬間變得比雪還要白,眼中藍光大盛,死死盯向出口外!
“小心!是…‘舊日幽靈’!而且…不止一個!它們…在礦道口外面等著我們!”她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悸。
杰克的心驟然沉到谷底。他順著艾莉森的目光向外望去。
灰蒙蒙的天光下,礦道出口外的洼地中,數個難以名狀的、不斷蠕動融合的灰黑色粘稠聚合體,如同從地獄溢出的污泥,正緩緩地、扭曲地向著洞口方向“流淌”而來!它們身上無數閃爍的幽綠色光點,如同無數只充滿無盡饑餓的惡毒眼睛,齊刷刷地鎖定了礦道口那兩個渺小的生命體!
礦道的幽冥之旅尚未結束,來自往昔的瘋狂低語與怨念,已化為實質的恐怖,堵在了唯一的生路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