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寨的夜風,帶著山巖特有的涼意,從議事廳洞開的窗戶灌入,吹得燭火搖曳不定。
墻壁上,蘇長庚的影子被拉長、扭曲,如一頭蟄伏的巨獸。
高衡與孟津分立兩側,神色肅然。
怒風盟的名字被拋棄后,他們這支新生的力量,像一個無名無姓的嬰孩,迫切需要一個身份。
“就叫‘天樞閣’。”
蘇長庚的聲音在空曠的廳堂里回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天樞?”
孟津細細品味著這個名字,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北斗之首,是為天樞。閣主,這個名字……野心很大。”
“野心,是亂世里唯一值得擁有的東西。”
蘇長庚淡淡道,“但光有名字還不夠。一個殺人越貨的團伙,就算叫‘凌霄殿’,也還是個賊窩。我們需要一塊能鎮得住場面的招牌。”
高衡甕聲甕氣地問:“閣主的意思是?”
“金璋城里,誰的字最值錢,最受人追捧?”
蘇長庚的目光轉向城池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那里的燈火繁華。
孟津立刻反應過來:“您是說……‘小書圣’歐陽洵?聽說此人書法已入化境,為人又清高,等閑的權貴商賈,千金難求一字。我們這……恐怕……”
一個聲名狼藉的武力團伙,想求一位未來狀元之才的墨寶,無異于癡人說夢。
蘇長庚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清高,只是因為價碼不夠,或者說,我們給的方式不對。孟津,寨子里的整編和訓練交給你,務必在最短時間內形成戰力。高衡,你隨我進城。”
他要的,不僅僅是一塊牌匾,更是為這個血腥的內核,披上一層文雅、甚至“高尚”的外衣。
三日后,金璋城南的月神酒館。
這里是城中墨客騷人最愛聚集的場所。
空氣中彌漫著酒香、墨香與女子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混合成的獨特氣味。
絲竹之聲不絕于耳,高談闊論之聲此起彼伏。
蘇長庚一身素色長衫,坐于臨窗的角落,面前只擺著一壺清酒,一碟茴香豆。
他不像個武人,更像個落魄的書生,但眼神中的沉靜,又與周圍的浮躁格格不入。
他在等人,也在布局。
連續數日,他都以畫師“蘇三”的身份來此,偶爾展露一手精湛的畫技——憑借前世工業設計的底子,他對結構、光影的理解遠超這個時代,畫出的山水器物,帶著一種驚人的寫實感。
很快,一個技藝高超卻性情孤僻的畫師形象,便在文人圈里流傳開來。
“蘇兄,又在獨自飲酒?”
一個溫潤的聲音傳來。
蘇長庚抬眼,來人二十出頭,面容俊朗,眉宇間自有一股書卷氣,正是他此行的目標,歐陽洵。
“歐陽兄。”
蘇長庚起身,略一拱手,算是打了招呼。
歐陽洵自來熟地坐下,目光落在蘇長庚手邊的畫卷上,贊嘆道:“蘇兄的畫技,一日不見,又精進三分。這光影之法,當真獨步金璋。”
幾番寒暄,蘇長庚話鋒一轉,故作憂愁地嘆了口氣:“畫技不過是糊口的小道。近日見城外流民失所,心中不忍,有心效仿古時先賢,開辦一處慈善工坊,收容些孤兒寡母、殘疾匠人,讓他們學些手藝,不至餓死。只可惜,人微言輕,恐遭非議啊。”
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歐陽洵聽了,眼中果然流露出敬佩之色:“蘇兄有此仁心,實乃我輩楷模!若有何處需要幫忙,但說無妨。”
蘇長庚等的就是這句話。他面露“感激”之色,沉吟道:“工坊草創,百廢待興。我想為工坊主堂題寫一匾,以彰其志,奈何我字跡鄙陋,恐污了這番善心。聽聞歐陽兄墨寶冠絕金璋,不知能否……”
歐陽洵聞言,略有遲疑。
他的字,從不輕易示人。
蘇長庚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立刻補充道:“此事不求歐陽兄白白辛苦。我愿以紋銀百兩為潤筆,捐給工坊,記在歐陽兄名下,也算全了兄臺一番慈善美名。”
既能博得“仁善”之名,又不必自己出錢,還能與一位畫技高超的“奇人”結下善緣,何樂而不為?
歐陽洵那點讀書人的清高,瞬間被這番滴水不漏的話術沖垮。
“蘇兄言重了!”
他撫掌笑道,“為善舉題字,乃是美事一樁,談何潤筆?走,去我府上,我當場為你書就!”
歐陽府,書房內。
上好的徽墨在硯臺中被緩緩研開,墨香四溢。
歐陽洵鋪開宣紙,手持狼毫,氣沉丹田,問道:“蘇兄,這工坊主堂,可有名號?”
“天樞閣。”
蘇長庚平靜地吐出三個字。
歐陽洵筆尖一頓,只當這是某個典故,并未深思,贊道:“好名字!天之樞紐,氣魄不凡。”
說罷,他飽蘸濃墨,筆走龍蛇。
片刻之間,“天樞閣”三個大字躍然紙上,筆力雄渾,風骨天成,隱隱有龍虎之氣。
望著那墨跡未干的三個字,蘇長庚的眼中,閃過一絲與這書香氛圍格格不入的冷酷。
有了這塊招牌,他麾下的刀口舔血之徒,便有了一個可以擺在明面上的身份——天樞閣的“匠人”與“護衛”。
文的一面布置妥當,武的一面,也該下餌了。
鷹嘴崖戍卒所。
校尉胡德的官廨里,充滿了汗味、皮革味和劣質酒精的味道。
他看著眼前這個自稱“蘇三”的年輕人,眼神中充滿了警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
落星峽谷一戰,他見識過這人背后勢力的狠辣,更見識過那些火銃的恐怖威力。
“蘇先生,你我非親非故,今日突然造訪,還送上如此厚禮……”胡德摩挲著桌上一柄鑲嵌著綠松石的西域彎刀,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胡校尉是爽快人,我也就不繞彎子了。”
蘇長庚將一杯酒推到他面前,“我手頭有一樁生意,風險高,但回報更高。需要一條安穩的通道,和一些‘有膽色’的護衛。”
胡德的瞳孔微微一縮:“走私?”
“胡校尉可以說得雅一些,叫‘特許經營’。”
蘇長庚笑道,“南方的絲綢、瓷器,運到無名之湖的黑市,價格能翻三倍。北地的良馬、精鐵,運回來,同樣是暴利。這條線上,官府的關卡,需要胡校尉打點一二。”
“這可是掉腦袋的買賣!”
胡德冷哼一聲,但握著刀柄的手卻更緊了。
“富貴險中求。”
蘇長庚敲了敲桌子,聲音里帶著蠱惑,“我不要校尉白幫忙。我出本金、出貨源、出人手,校尉只需利用職務之便,行個方便。事成之后,利潤的兩成,是校尉的‘股俸’。”
兩成!
胡德的心臟猛地一跳。
他一年到頭的俸祿和灰色收入加起來,也未必有這一趟生意的兩成多。
蘇長庚將一份早已擬好的契約推了過去:“這是憑證。白紙黑字,絕不反悔。胡校尉,你是想一輩子在這鷹嘴崖上喝風,還是想換個活法,給子孫掙一份家業?”
胡德死死盯著那份契約,粗重的呼吸聲在房間里清晰可聞。
他的腦海里,一邊是朝廷的王法,一邊是閃著金光的銀元寶。
掙扎了不過片刻,他便一把抓過契約,咬破手指,重重地按上了自己的血手印。
“干了!”
蘇長庚看著他貪婪而決絕的樣子,緩緩站起身,臉上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意。
從胡德按下手印的那一刻起,這名大胤王朝的戍卒校尉,就已經不再是官府的人了。
他成了“天樞閣”這部暴力機器上,一顆被利益驅動的齒輪。
一塊文人墨寶,一份貪婪契約。
一文一武,一明一暗。
蘇長庚為他新生的“天樞閣”,配上了最堅固的兩根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