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音方出，櫻花已成往事
小林一茶有俳句：“初音方出，四野皆綠。”初音二字甚妙。在日語中的這個“初音”，是初啼、初鳴的意思，尤指黃鶯的叫聲。在我生活的成都，一千三百多年前，杜甫為成都的春天寫下了一首美妙的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我很想知道黃鶯和黃鸝是不是一種鳥，去查了一下，很可能就是。黃鸝其實不是具體的某一種鳥的叫法，是黃鸝屬，下轄31種鳥，而黃鶯就是其中一種，學名叫作黑枕黃鸝。杜甫歌詠的這種黃鸝，很可能就是啼聲美妙的黃鶯。
日本有三大古典隨筆之說：清少納言的《枕草子》，鴨長明的《方丈記》，吉田兼好的《徒然草》。
《徒然草》的第十九則：
是啊，誰忍心割舍漏看？
過去幾年，不得出門。春花綻放，隔屏眺望。那段時間，我在網上搜了不少春天的視頻來看。武漢大學的櫻花太有名了，我從沒去看過，這次在視頻里跟著無人機看了好多次。世界停滯了，但自然依然如常流轉。我想著成都平原的油菜花開了，然后卻過季了，想著也許可以去成都東邊的龍泉驛看看桃花，也未成行。到了4月，我最愛的薔薇在成都四處蔓延，從沿街的各個墻頭柵欄伸展出來，那些吉田兼好說的“清新潔亮”的花兒，應該可以飽看一番吧，還是錯過了。春天到了，繁花依然，自由爛漫。對于自然來說，沒有人真沒啥關系。
2020年3月29日，這一天，櫻花滿開的東京突然下起了大雪。據說這是1969年以來第一次遇到櫻雪同天的景象。我在手機上看著那些畫面優美的視頻，紛飛的雪花落在粉雪一般的櫻花上，那份景致，真是纖細玲瓏啊。漫天飛雪中，目黑川邊的櫻花道上，寥寥行人，行色匆匆，鏡頭里沒有一個人駐足觀花。很冷吧，單薄的春衫難抵突然而至的冰寒。這不是主要原因，櫻和雪再是輕妙，也無法排遣心頭壓著的沉重。
小林一茶的俳句，寫櫻花的，我特別喜歡這一句：“傍晚的櫻花，今天也已成往事。”
據學者們研究考證，奈良時代以及后來的平安時代，詠贊花朵基本都贊美其綻放的狀態，包括贊美櫻花的詩歌也是如此。落紅之嘆則是以后的審美趣味了，而對于櫻花的解讀，以及將其提升至日本文化的整體性的符號意義，則是后來日本文化自身醞釀深化的結果。平安后期，武家文化上升，直至進入紛戰割據的戰國時期后達到頂峰，櫻花花期短暫且在新鮮的時候全數飄落的姿態，相當決絕，令人唏噓，這跟武士們沙場戰死、生命猝然結束于盛年的這種狀態很有關聯性。櫻花從美學層面上升到了人生觀的層面。櫻花滿開的景象會迅速激發人們的喜悅和滿足感，然而，短暫的花期之后，全然消散，一切皆空，人生無常的啟示也相當直觀且精準。一說起日本文化人們就說到櫻花的存在，日本人從出生開始，就把自身個體的存在感與整個大和民族的存在感投射到櫻花上，若說櫻樹是日本人整體，每一個花瓣便是日本人個體。這樣的心理投射，契合度非常高。
對于我來說，連著幾年的東瀛賞櫻行直到2023年春天才又恢復。出行之事，既取決于外部世界，也取決于我自己。我知道，其實不是櫻花的事情。春天的時候，走出去，就在我家附近的河邊，也可以看到櫻花。這是出發和返回的事情，是遠方的事情，也是選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