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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棒子面換你家底

天剛擦亮,天色灰敗,又臟又舊。

陳家大房一家子,早就摸黑開干了,一個個躡手躡腳,院子里聽不見半點人聲。

整個院子死寂一片,只聽得見衣服摩擦的“悉悉索索”聲,還有那刻意壓低的腳步。

陳建國“唰”地扛起磨得锃亮的鐮刀,腳下生風(fēng),頭都不回,直奔村西那片要命的蘆葦蕩。

那背影,在晨霧里又硬又倔。

陳念也麻利地背上她的小背簍,里頭揣著兩塊能硌掉牙的紅薯干和一筒水。

她要去的是后山。

那鬼地方,除了砍柴的,村里人誰沒事往那兒鉆。

而最難、最丟人的活兒,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了大兒媳劉芬的肩上。

她得把全村都溜達(dá)一遍,去各家茅坑邊上,收那些牛糞蛋子和灶膛里的草木灰。

劉芬這女人,老實了一輩子,臉皮薄,跟誰都沒紅過臉。

這會兒,她在自家院門口來回踱步,腳下都快踩出條溝了。

手心里的汗把籃子把手浸得滑不溜手。

她把這輩子攢的勇氣全提溜起來,一咬牙,一跺腳,終于抬手敲響了第一家鄰居的門。

真他娘的倒霉。

開門的偏偏是村里有名的大喇叭,王嬸子。

王嬸子頂著一頭雞窩,睡眼惺忪地拉開門,“哈——”地打了個哈欠,一股隔夜的酸臭味差點把劉芬熏個跟頭。

“誰啊!天不亮就敲門,奔喪呢?!”

當(dāng)她看清是劉芬,再斜眼一瞟她手里那空蕩蕩的糞筐時,那雙三角眼里先是迷糊,隨即迸出看好戲的精光。

劉芬一張臉“騰”地就紅透了,聲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

“王……王家嫂子……俺……俺就想問問,你家……有沒有不要的牛糞和草木灰……”

話音還沒落利索,王嬸子怪叫一聲,猛地往后蹦開老遠(yuǎn),還特夸張地捏住了鼻子。

她那嗓門又尖又利,簡直能把村東頭的老母雞給嚇得提前下蛋。

“哎喲我滴個親娘嘞!劉芬!你這是窮瘋了還是人瘋了?”

“大清早的不去掙工分,跑來我家門口掏大糞?”

“你們老陳家這是不過日子了,改吃屎了?!”

這話又刁又毒,字字是針,根根淬了毒,全扎在劉芬心窩子上。

王嬸子還不算完,雙手往水桶腰上一叉,唾沫星子噴了她一臉。

“這該不會是你們家那個金疙瘩孫女想出來的餿主意吧?”

“我可聽說了,那丫頭片子精得跟個猴兒似的!別是書讀傻了,教你們?nèi)腋耗蚱ㄟ^日子!”

“滾滾滾!快滾!別把我家的地都給熏臭了!晦氣玩意兒!”

王嬸子“砰!!!”一聲把門甩上,震得門板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

她那毫不遮掩的叫罵聲,一下就砸破了清晨的死寂。

“吱呀——”“吱呀——”

四鄰八舍的門,不約而同地開了一條縫,一顆顆腦袋從門縫里鉆出來,東張西望,對著窘迫的劉芬指指點點。

那些目光,有好奇,有鄙夷,但更多的是幸災(zāi)樂禍。

劉芬的臉,從漲紅到煞白,血色一點點褪盡,只剩下死人般的灰敗。

她提著那個空筐,被全村人的目光剝得體無完膚,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倉皇逃竄。

可她不死心,又硬著頭皮去敲第二家,第三家……

結(jié)果全都一樣。

要么是“砰”的一聲閉門羹,要么就是隔著門板傳來的、淬了冰的嘲諷。

“我說劉芬啊,你家要是真缺那口吃的,跟嫂子說一聲,給你家一口剩飯也行,可千萬別干這丟祖宗臉的事兒啊!”

“就是,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凈學(xué)些下三濫的營生?”

不出半個鐘頭,“陳家大房要去掏全村的糞坑”這個消息,就長了翅膀似的,飛遍了大柳樹村的犄角旮旯,成了今天開年最大的笑話。

正在河邊假模假樣洗衣服的周蘭,耳朵尖著呢,當(dāng)然也聽見了。

她正跟幾個婆娘“砰砰”地捶打衣服,一聽這消息,樂得手里的棒槌都差點飛出去。

她猛地直起腰,使勁捶了捶后背,嗓門提到最大,唯恐周遭有人聽不見。

“看見沒?我就說那老不死的發(fā)癲了!”

她一臉“老娘料事如神”的德性,對著旁邊的人撇嘴。

“好好的陽關(guān)道不走,非要去跟屎尿打交道,我看他們家不是祖墳上冒黑煙,是祖墳讓人給刨了,中邪了!”

旁邊一個胖婦人立馬搭腔:“可不是嘛,放著好好的地不種,去折騰那片鹽堿地,現(xiàn)在還滿世界掏牛糞,腦子叫驢踢了。”

周蘭得意地“哼”了一聲,手里的棒槌捶得“砰!砰!砰!”山響,好像要把心里的舒坦勁兒全給捶出來。

“想不開?我看他們是腦子全壞掉了!等著吧,有他們哭爹喊娘的時候!”

劉芬紅著一雙兔子眼,提著空得能養(yǎng)魚的籃子,魂不守舍地飄回了家。

院子里,陳建國已經(jīng)拉回來一車綠油油的蘆葦,正拿著柴刀“咔嚓咔嚓”地劈砍著,碼得整整齊齊。

他一抬頭,就看見媳婦那副丟了魂的樣子,眼神再落到那個干凈得能當(dāng)飯碗的糞筐上,攥著柴刀的手背,青筋都爆了起來。

他手里的刀頓住了,胸口堵得慌,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又悶又脹。

“咋了?”

他一開口,嗓子干得冒煙,聲音又啞又澀。

劉芬嘴一癟,那眼淚再也繃不住,“唰”地一下就滾了下來。

她把筐往地上一扔,捂著臉蹲了下去,壓抑的哭聲從指縫里拼命擠出來。

“沒……沒這么丟過人……”

“我活了這大半輩子……都沒這么丟人現(xiàn)眼過……”

她活了四十多年,頭一回嘗到,人的唾沫星子,真能把人活活淹死。

陳建國“哐當(dāng)”一聲扔了刀,走到她身邊,伸出粗糙的大手,笨拙地一下下拍著她的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胸膛里那股火燒得五臟六腑都疼。

氣那些碎嘴的婆娘,更恨自個兒沒本事,只能眼睜睜看著媳婦兒受這天大的委屈。

傍晚,日頭歪歪斜斜地掛在山邊,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陳念帶著一身塵土和疲憊回了家。

她的小背簍里,裝著一小包血紅的黏土,還有些爛得不成樣子的枯枝敗葉。

一進(jìn)院子,她就看見了這要死不活的一幕。

她娘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爹杵在一旁,僵著身子,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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